作者：李云玲

一

春分前一天，和家人来到巢湖北岸半岛腹地昶方村。

昶方村坐落在一处缓缓高坡上。缓坡北高南低，背靠环湖大道，南向是广阔的冲田，再向南是烟波浩渺八百里巢湖。立于村口南望，九条宽而直的巷道，自西向东一字排开，干净敞亮，明丽通畅。每条巷道的沟渠均一通到底，终点是村南口的当家大塘。大雨来袭时，九条巷道中的水滚滚流入当家塘，像九条龙在戏水。被风水先生与文人美曰其“九龙攒珠”局。而我更喜欢东边巷口两位老爹爹介绍自己的村庄为“爬海”（螃蟹）的形状。

村前的大水塘为螃蟹的身子，后面的八条巷子是螃蟹的八只爪子，而村口两边的东蒲塘和西蒲塘曾有沟渠与村口大水塘相连，形成螃蟹的两只大螯，螃蟹的眼睛则分别为村口相距几十米的两口水井。从俯拍图片看，昶方村简直就是明代画家徐渭《黄甲图》中的螃蟹真身再现。憨态可掬，惹人遐想。七月流火，烈日当空。夏日午后，荷花灼灼，蛙声一片。劳作一上午昶方村，确如一只螃蟹匍匐于广袤的沃野之上，静静地安歇。上乘天光星月，下饮巢湖甘泉。这一静卧、繁衍，至今已近六百载岁月时光。

在空间布局上，昶方村实在是没有辜负“昶”字寓意。“昶”字本意指白天日照时间长，引申为舒畅通畅。与旅行摄影爱好者，每条巷道纵深感极强，无论是拍风景，亦或人物，均容易出片。与我却是白云悠悠，春风一度的原乡。是回到故土刹那的驿动、温暖，柔软与心安。是心里梦里依稀见过的地方……

二

在村中巷道徜徉，家家门前，对联猩红，红灯高起。户户院落，梨花似雪，桃花灼灼。路旁，二乔玉兰枝丫上的喜鹊喳喳地拉家常；篱笆下，一只红翎子大公鸡领着一家老小优哉游哉过着它们小日子。远眺村外冲田，油菜花层层叠叠，花香梦境一般让人迷离沉醉。偶尔，一声木门响，都会惊着一群麻雀喳喳向更深树丛里飞去。大约实在太过于寂寞了，老远地，听见见有外人脚步声，高墙院落人家的狗儿，兴奋地来回摇尾狂吠，像是互相转告，快来看啊，有客人来了。只要你劝慰它们两句，和它们打声招呼，它也就摇着尾巴静静仰望你，或趴于大铁门下认你，接纳你。

东边巷一户奶奶家的院落门口，一只肥硕短毛猫紧依奶奶脚卧着，看着奶奶分捡野蒜，又安静地望天望地。看它的眼睛，依然枇杷黄，配一身短扑扑灰毛，宛若高墙灰瓦人家院落里，伸出一墙黄烁烁的枇杷。天真深情，满目气象。

听到客人夸它怎么长得这么可爱，瞬间，它简直就是渐通人事的小姑娘，它一下子懂了。紧紧地，抵着客人腿，蹭来蹭去。等客人一再夸它怎么那么乖巧懂事，它实在不好意思了。害羞地背对着客人，故意跑到柴火堆里东张张西望望。可那个左右摇晃不安分的尾巴，却实实在在出卖了它，那掩饰害羞的小心思不就是当年我们自己吗？万物有灵，这些猫儿狗儿与天真烂漫的孩童有何分别……

至村最南端，是那一口硕大的青碧汪汪当家塘。清如明镜，碧波荡漾。仿若是姑娘将要出嫁人家置办的梳妆镜。做母亲的，闲暇时间定会情不自禁摸索擦拭一番，想着腊月正月里姑娘出嫁的难过与不舍。做姑娘的，亦会乘着一个人，悄悄着大红嫁衣与镜前，心思荡漾，左顾右盼，又心里忐忑一番罢。

水上，一座九曲廊桥和中心小岛相连，岛上置一座飞檐小亭，曰“昶胤亭”。两三只鹅鸭水中游弋。四周，春风徐徐，翠柳拂面。梨花似雪，花香氤氲。颇有明人张岱《湖心亭看雪》之意境。

大约是好久不见有外人进村罢。听见有人在塘边说话儿，一处院落有吱呀开门声。一位奶奶拄着拐杖，手搭凉棚，大声问，是哪一位大姊啊，中气十足地问。瞬间，我分明是听见看见我奶奶当年说话模样。

这个奶奶年近八十罢。发密而多。且黑发多白发少。一眼望去，小巧的个儿，虽一身岁月光阴，确是老株新芽气象。笼罩着一身桃矢夭夭，宜室宜家的天地福泽。

大约是闲不住罢，奶奶一身紫色长围裙，翠绿色毛衣从领口外翻。拄竹杖立于一株茂盛的香樟下。不问自说，侃侃而谈，干净爽利。纯真质朴得亦如正在盛开的紫丁香。和奶奶问答之间，我分明能看见其当年为人妇为人母，挑着一担稻秧，一悠一悠往大田里送，一身烟火辛勤劳作的明丽模样。

奶奶说，她四十岁左右，老爹爹先她而去，她一手拉大两男一女。如今大儿子今年七十有五，小儿子亦年俞七十，女儿也年近七旬了。她的孙子重孙子均是她一手带大。最小重孙子也上大学了。问她为什么不和儿女一块儿住，享享福。回答的还是大部分乡村老人同样的话。只要自己能动，就不给儿女添麻烦。洗衣，做饭，打扫自己都能做。还有老邻居陪着，一个人住着也自在。问奶奶日常采买怎么办？答，她的二儿子就在村北头岗上帮人种蓝莓，采买什么的，二儿子就代办了。奶奶平常吃的蔬菜，均是自己种。因吃不到许多，前一阵子，孙媳妇还铲了一大篮子白菜、莴笋回家。伸头望望奶奶门口小菜园，果然，菜畦里，还有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烂菜叶子。旁边的蚕豆地，开着紫得得的蚕豆花疯长，茂密扶苏。细细嗅，一股幽幽清香。

进奶奶家，场院，锅灶，堂屋，卧室，重孙女卧房，纤尘不染。特别地，是奶奶床尾，置一座小小的梳妆镜。虽没有洗漱护肤品，想必奶奶也是偶尔在镜子前整一整自己的衣衫罢。在堂屋边的小披厦里，奶奶置一帆布躺椅，说每天上午做事后，她要在躺椅上靠一靠，歇一歇，和隔壁的奶奶说说话儿。累了，困了就盖着棉被睡一觉。临近响午了，不便打扰奶奶的清净，和奶奶招手告别。

在奶奶小小身影里，到底有多少酸甜苦辣，起伏跌宕人生故事呢，奶奶是用什么样的意志支撑，健健康康走到耄耋之年呢？

在东边巷口，从两位老爹爹口中才得知，村南口当家塘边住的奶奶姓刘，今年98岁。刘奶奶说得隔壁一位奶奶，今年97岁。

三

村史介绍：元末明初，昶方村村祖三世公“昶方”，带领子孙们在这块土地辛勤劳作，发展壮大。至今村里已有十六个姓氏居住在一起，形成一个多姓氏，多层次的居住群体。目前姓氏有：方、杨、周、张、刘、王、唐、高、朱、蒋、龚、夏、鲍、徐、管、吴共十六个姓氏。姓氏分布也很有规律。村东北角由“朱”姓居住；村东南角由“杨”姓居住；村西北角由“高”姓居住；村西南角由“刘”姓居住。其他姓氏散居在村子中间，村中央多为“方”姓居住。十六个姓氏朝夕相处，和睦共融，组成一个团结和睦的大家庭。

穿行在各个巷道间，六百年的繁衍融合世事沧桑，不可能皆是花好月圆岁月静好罢。其中有多少隐秘的故事，桑田变迁，恐怕不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罢。

各条巷道中，最显赫的当属龙门巷，和昶方村来历有着渊源。“敕赐义民”匾额，“顺时听天”磁牌砖，是当时朝廷对方氏先祖捐粮嘉奖。一处龙门巷也是方氏先祖感恩所在。

相传清道光年间，村中有一大户，富甲一方。时年，遇江西大灾，大户满载一船稻米自巢湖入江达江西贩卖，遇灾民围抢，大户力阻，眼看饥饿灾民不顾性命疯抢。大户也是头脑灵活，懂得顺势而为的道理。请当地长老出面，按户领粮，分文不取。此事被道光帝得知，御笔“顺时听天”，以示褒奖。至今，龙门巷口，还挂着一幅后期复制“敕赐义民”匾额，供外来人了解瞻仰。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荫。

枣荫巷，是巷内人家均种枣树而得名吗。是蕴含着主人对早生贵子萌荫子孙的美好祝愿吗？五家巷，是否住着同宗同姓五户人家？盛祥巷、盛余巷是否是两个亲兄弟开枝散叶，家族人丁兴旺修建的高墙府邸，深墙大院而形成呢。巷道名字是否包含盛世祥瑞余荫永存的寓意呢？

自明初移民至此地，方姓逐渐繁衍昌盛，形成“九方”，而几乎同期移民的唐姓也壮大，形成“十八唐”。因方、唐两姓的众多村落皆处巢湖北岸的高地，虽临湖却缺水。遇旱日，昶方村就要从巢湖取水。现水利设施完善，灌溉及用水早已不成问题。而旧日从巢湖取水，却需动用几十乃至上百辆的木水车，并借道别村水田，一块田一块田地接力打水，辛苦异常，场面也蔚为壮观。旧时，“九方”“十八唐”之间常因争夺水源等展开械斗。这与明朝年间浙江沿海村落为争夺山水田林，全村老少全部参与械斗多么相似。即使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广东乡村，这种械斗也时常发生。

随着经济发展，时代变迁，水利灌溉得到根本性改善。巢湖北岸大部分乡村，农民土地均流转给承包大户或专业公司。承包人转手种树而不是种庄稼，也就根本无需为农田灌溉发愁了。乡村里，争夺生存资源的大规模械斗早已成为历史。人类以什么样的方式在其他生存领域空间争夺资源，谁知道呢。

四

过午时分，来到村东北角榨油坊。原倒闭的的油坊大门，新立一座高大的石牌坊，上书“老油坊”三个大字。一位老人在老油坊巨大的青石碾盘前徘徊沉思。想必是回忆当年的盛景与辉煌罢。据老人讲，此油坊是到2004年才完全停止使用的。上世纪后半叶，全村人吃的香油、芝麻油均是由这坐青石碾子碾压。在当时，什么碾盘、炒锅、蒸锅、四筒木榨等器具，皆一一俱全。

腊月里，即便是下大雪了，老油坊一天也不得停歇。家家排队等候榨油用于过年。小小油坊，捶声、夯声不断，昼夜不歇地忙。不但香飘全村，更是风吹十里香。

准备返程了，再望一眼这坐石碾。因长年累月劳作，就像一个常年耕作老牛，实在干不动了，忽然有一天，轰然倒下，倒在广袤金黄的油菜花田边，再也站不起来了。岁月留下的是满身的皱褶、沟壑、疤痕与创伤，作为石碾，它鞠躬尽瘁，它尽力了……

半个多世纪以来，留守在乡村老人们，和这坐老去的石碾是多么相似。在他们的壮年，他们不但要养活一家老小，还要为国家多种水稻多打粮。四季轮回，光阴如白隙，望我们所有的人，不要将他们遗忘。他们是我们的亲人，原乡。是家的地方，心安的地方，是所有人精神故乡……

《新唐书.狄仁杰传》曰：“荐授并粥法曹参军，亲在河阳。人杰登太行山，反顾，见白云孤飞，谓左右曰：吾亲舍其下。瞻怅久之。云移，乃得去。”说的是唐狄仁杰蹬太行山，指着那片孤飞的白云，对部下说，白云之下，就是自己双亲居住的故乡。后人谓“白云亲舍”。

昶方村与我，就是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是白云亲舍的原乡……

二零二三年三月三十一日于春山居

最忆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