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西红柿是什么预兆_女性,梦见西红柿是什么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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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全球华语文学区年度重要榜单——《亚洲周刊》2022十大小说揭晓,作家王梆的小说集《假装在西贡》上榜,这是上榜的10 部作品中唯一一部短篇小说集。

在颁奖词中,评委写道:

《假装在西贡》是中国旅英女作家王梆的首部小说集,十篇短篇小说都是从女性视角出发,围绕女性展开,写她们的爱与诚,也写她们的孤独与倔强。王梆是当代女性的文字先锋,但与其说她“为当代女性写作”,毋宁说她不过是“作为当代女性写作”。对于自己的“女性”身份,王梆有着深刻的认知和认同,她曾自己总结道:“我笔下的女性都十分决绝,不善媚术,从根本上,缺少某种容纳父权主义的润滑剂。她们全身上下都是硌人的骨头,触感有如锋利的燧石。”

作为英国国家写作中心二零二二年才华扶梯计划唯一非母语入选者,王梆兼采中文与英文的语感优势,评论家何平称王梆的作品体现了“对当下各种类型的文学文体新知强大的吞噬和消化能力”。《假装在西贡》重现了久违了的文字魅力,让读者体会到那种连珠炮迎面扑来的文字质感,令人无处可逃。

亚洲周刊2022全球华人十大小说获奖者有马伯庸、阎真、林白、王梆、林棹朱大可骆以军、黄山料、葛亮、龚万辉。他们以文学视角反映时代精神,用文字力量救赎现实世界的挣扎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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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邂逅故事

脑袋顶着温软的草地,手肘化作身躯的支点,双腿笔直地伸进天空……一切就绪之后,再轻轻地、不露声色地,将重心拴入平衡点,有如金属接口拴入驾座安全卡扣——几乎每天,他都会重复这个动作,怀着某种轩轩甚得的耐心,不屈不挠,任阳光和阴影将他的身体雕成一棵树。

作为树的他,和那些杨柳、糖枫或者茱萸之类的普通树相比,是有其独特性的——不管直立也好,倒立也好,遭遇台风也好,他几乎从未倾斜过。他的这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平衡天赋,在他任教的那家瑜伽馆里算是屈指可数,且附带着一连串美好的平衡效应:与时髦漂亮的女会员们保持着既私密又不猥琐的身体距离;手掌轻轻按下她们那些需要减脂的部位,从不流连,点到为止;即使在最愚蠢的学生面前,也从未闪现过比雨洼里的涟漪更大的情绪波动;等等。时下的瑜伽教练们都是二十出头,有四到八块腹肌的“小鲜肉”,像他这样过了四十岁,其貌不扬,技艺也谈不上出众的,在这个换人如换装的青春行业里,还能保住饭碗,也全都亏了他这身平衡功夫。被他顶在颅骨底下的草地,属于伦敦南部的一个街心公园,一个白云像棉花糖似的世外之地。只要不下雨,他便会一大早出现在这里,闭上耳蜗,用一种部族似的敬意,完成一轮又一轮的拜日。

公园的斜对面是地铁口,无论晴雨,总是聚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移动公司的推销员,卖铜丝耳环的小贩,兜售《大事件》杂志(The Big Issue)的流浪汉乞丐,花农和热狗摊主们。七点一刻,结束晨练后的他便会准时出现在这些人面前,目光里盛着刻意的虚空,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与其说他不想被留意,不如说他讨厌被人纠缠,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与他人对视。比如那个整天坐在地上,风吹脸皮就起皱的吉卜赛乞丐,总是在二十英码内就朝他招手,凄苦的笑容饱含期待,此时若不小心撞上她的目光,没准就会被永远盯上。他并不介意扔给她一两个硬币,却不想成为一只日夜出没在她眼皮底下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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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口后面,一条被攀藤玫瑰缠绕得几乎密不透风的小径,是他为自己选择的回家之路——世上似乎也只有他,能巧妙地避开玫瑰枝的小圆尖刺,毫发无损地抵达家园,打开古典音乐电台BBC3,在蛋黄般缓慢流动的音乐里,用麦片、黑面包、素食黄油和奶酪,有条不紊地制作营养早餐。即使离婚也丝毫没有打破他的平衡,那场婚离就得像细沙穿过沙漏一样流畅。他和他那眼科检测员的前妻,以相当不错的价格卖掉了他们共同生活了十七年的房子。她搬到郊区,他留在市区。每年生日和圣诞互赠卡片,不时在脸书上为一只他俩曾分享过的旧猫点赞。这只爱在暖气片旁打盹的纯种热带草原(Savannah)猫,全身焕发着奶油色的光泽,和壁炉里精亮的黑炭相映成趣,有如荷兰静物画里的标本,只有在每年一两次对松鼠和麻雀的追扑中,才变回活猫,误入某幢庭院,在某间铁艺花房里,邂逅某位珍惜小动物的中年女主人。

这只像他一样,从未经历过险情的猫,离婚后便送给了他和前妻的某位旧邻。

她站在香体液和汗味混杂的更衣室里,向天花板伸出两条有力的手臂,试图把紧粘在皮肤上的湿淋淋的内衣脱掉。很快她的脑袋便被窄小的内衣领口卡住了。嘴唇在织密的纤维后面张合,凌乱潮湿的卷发,一撮撮地纠缠在颈脖底下。晃眼看去,仿佛这个在更衣室里挣扎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条刚刚落网,有两条雪白触角的墨鱼

晚上十点半,最后一堂瑜伽课早在两小时前就结束了,没想到此时女更衣室里还有人,正打算关灯走人时,他看到了她。

几近全裸的她,乳房被略显僵硬的内衣纤维摩擦得红晕斑斑,像两只印有伏花纹的大苹果;乳头是黑李子的粉紫色;肉色的三角内裤也是汗淋淋的,清晰地透露着它底下卷曲浓密的阴毛;两条丰满的大腿,在明晃晃的日光灯底下呈现出果冻般的光柔质感;灰白相间的条纹短袜,勉强扯到脚跟之上;其中的一只脚踝上,有一片奇特的叶状伤疤。

他站在女更衣室半掩的门后面,离她大约两米的地方,隐蔽地,有些难为情,又有些不舍地注视着这一切。

十几秒钟过去了,她还在内衣领口里挣扎,他却已经果断地收回了目光,像嗅到险情的渔夫,在下一个截流逼近之前,迅速地,一声不响地撤离了。关于情欲,他相信自己完全可以找到比偷窥更体面的排遣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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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然而命运并没有让他就这样错过她。

有一天,老板让她协助他将一间阁楼清空,以便日后改造为高温瑜伽室。“这是新来的清洁工”,老板说,也许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一句“Young Lady(年轻女士)”就把她唤到了跟前。

她套着一身肥大僵板的蓝布工作服,戴着黄色橡胶手套,拎着一只装满洗涤用品的塑料桶。她看上去确实也像是一位清洁工,有着清洁工般典型的、被人瞬间遗忘的外表和体征。

老实说,那一刻他也没打算记住她。他刚刚做完一番冥想,正为自己似乎仍不能彻底地把握冥想的真谛而懊恼。《薄伽梵歌》说:“冥想一旦被掌握,心就会变得像无风时的烛焰般平静。”大部分时候他是平静的,一如他的生活,但他不太能确定他的这种“平静”就是“烛焰般的平静”。

不确定感浮游在他的宇宙中,构成他自己的弱小宇宙。

在散发着猫尿味的阁楼里,除了一张尼泊尔活女神挂毯之外,其余基本都是垃圾,包括半只刺猬的尸体和一沓发霉的旧杂志。他捏起一本八十年代的《资本与阶级》(Capital & Class),翻开扉页,灰尘便扑面而来。那是示威连月、垃圾成山的反撒切尔主义的时代。那会他也就是十来岁的光景,示威在他眼里是一场徒劳的街头闹剧(他果然在中年将至时见证了这一点)。大卫·鲍伊的雌雄同体和疤痕妆、新浪潮电子乐、薇薇安·韦斯特伍德的气球袖等,对他的青春来说,不过是烟囱里的一股烟——如果那也算得上风景的话。九岁那年,他从周日的少年唱诗班直接迈进了古典音乐的殿堂,巴赫的对位法,把他锻炼成一个在多轨钢丝上分身有术的杂技演员(也许是他那个街区最优秀的“杂技演员”)。他从未摔跤、跌倒或走音。可惜平衡感并非是成为钢琴演奏家的唯一条件,加上对秩序和低音的过度迷恋,令他除了巴赫以外,几乎没有办法弹好其他任何一位作曲家的作品。二十五岁那年,他第三次被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淘汰,一气之下用椅子砸毁了钢琴——这也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失控。不过那年恰逢他父亲去世,给他留下了一栋可观的房产,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就像灰烬告别了火焰,他在卸下葬服后就基本上告别了悲伤。

他把旧杂志一本本抖开,确定内无一物之后,扔进她为他准备好的纸箱里。很长时间内,阁楼里只有擦洗声、碎片碰撞声以及鞋底在旧松木地板上发出的咯吱声。他几乎忘了那里面还有一个几乎与他体积相等的存在,直到突然瞥见她脚踝上那块叶状的伤疤。

她正跪在窗台上,在冬日清冷的逆光里擦洗着窗檐。那块叶状的疤痕暴露在她的棉短袜和裤腿之间,和它周围偶尔被阳光照亮的肌肤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

他有些震惊,控制不住向上移动的目光。浓黑的卷发把她的半张脸遮住了,加上逆光,他只能看到她那炭笔般潦草的剪影。他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剪影了,上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在布来顿海边游乐场的剪影照相馆里,和第一位正式的女友一起,在海风中,他望着自己的剪影出了神。

“嗨!帮我把玻璃清洁剂递过来好吗?”她突然转过身,冲着出神的他叫道。剪影消失了,室内的光线迅速地适应了她脸部所处的位置。她变得具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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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着一张不太对称的脸,一边脸颊微微凹进去,另一边却相对饱满,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从正面看似乎笔直的鼻梁,角度稍稍换转,便露出一截微妙的塌陷,给她的神情平添几分俏皮;就连她眼珠的颜色,看起来也是一只比另一只要深些。总体来说,她的脸虽然不如她丰腴的身体令他印象深刻,应该也还算是好看的,尤其在她那个阶层的女人里面。她脸上这种天生的不对称性,让他想起后期印象派里某种刻意的疏忽以及被那种疏忽拔高的美。

“这窗大概有几百年没有擦过了!”

她的英语挟带着浓重的中欧口音,沙哑的声带为明亮的语调铺垫了一层柔和的底色,使之听起来不至于过分轻佻。“清洁剂就在黄色的塑料桶里,”她又补充道,“写有‘玻璃’那瓶!”

“我是识字的……”他一边在她那装清洁用品的黄色塑料桶里搜索,一边撇嘴说道。

“真的吗?”她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笑容相当俏丽。

他找出她要的清洁剂,彬彬有礼地递了过去,尽量不与她的目光撞轨。他听见她说“朵拉”(Dora),这是她的名字;“匈牙利”,那是她的国家。她用匈牙利文的“K?sz?n?m”代替“Thankyou”向他道了谢。然后她便转过头,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配合着牧羊曲般的调子,沙哑呢喃地哼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沉浸在她的歌声里,突然感到一股“烛焰般的平静”,刚想仔细体会,它却消失了,像一截潜逃的鱼尾,留下让人遗憾的波光幻影。

有一天,在开往瑜伽馆的公车上,他们又相遇了。她在他身旁几秒钟前仍空缺的位置上爽朗地坐了下来。她看上去更好看了,涂着栗色唇膏,黑发在脑勺后面盘成一朵硕大的葵花状,深蓝色的紧身裤勾勒着腿部优美的弧线,一截被乳房顶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紧身内衣,在风衣底下跳出来……这身搭配,好像她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健身,或是去健身房幽会一样。

他拾起最大的善意向她问好。在确认“她一切都好”之后,他展开手中的免费报纸(几秒钟之前,它还摊在他身旁那个空位上),将目光聚焦在某个标题上,打算随时准备进入阅读状态。然而摇晃的车厢,斑驳的阳光,她头发里散开的香气……一切都令他心荡神摇。

“你的手指真美!”她突然赞道,“就像钢琴家的手指一样……”

“是么?”他有些意外。

他放下报纸,伸出修长的十指,端详起来。片刻的犹疑过后,他道出自己“在几位有名望的钢琴教师底下学过一些年”的历史。“每天练五六个小时,连壁炉里的炭火熄灭了也不觉察。最喜欢的作曲家?嗯,大概是巴赫吧!英格兰的雨天挺适合弹他的曲子……”他蜻蜓点水,敏捷地绕过自己被淘汰三次的经历,并把那段生涯的终结概括为“兴趣的转移”……凭着这种强大的记忆筛选力,他从未让自己或他人跌入失望的深谷。

“我也学过,很短,在布达佩斯的一间小酒吧里。很糟,只学会了一两首……”她说完扬起手腕,兴奋地扫了一行空中的键盘。那是一双与她的年龄十分不符,乍一看,还以为是戴了羊皮手套的手。他很难把它们与琴键联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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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掏出手机,在照片库里一张张地搜索着,很快他就看到一张她在匈牙利某家酒吧演奏的照片。照片是用手机翻拍的,边缘已经被氧化了。她穿着灯笼袖荷叶边的白衬衣,配着一件宝石蓝丝绒小马甲,扎着一条高腰的墨绿色百褶裙,双手搭在琴键上,脑袋侧向观众席,冲着镜头咯咯地笑着。

“十六岁,我。”她解释道,边移向下一张。

下一张里是两个男孩,一个约莫八九岁,一个大点儿。两个孩子看上去像是终日流连在皮卡迪利广场上的东欧乞儿,有着马尔扎人与吉卜赛人的混血。穿着脏兮兮的布列尼塔汗裳,各握着一根快要融化的雪糕,似乎正被某个滑稽的场面吸引着,无法将小嘴合起来。

“你儿子?”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点头,竖起一根小手指,将跳入面颊的发丝轻轻地向耳后根拢去。

“十七岁就怀上老大,”她叹道,“没法再学钢琴了。”

“有一年为了给他俩买圣诞礼物,还在伦敦桥上乞讨过。”

伦敦桥?”

“是啊,伦敦桥。借了一只叫Peach(桃子)的母狗,朋友阿曼达的狗,随便亲一下就要跟人走,像它的女主人一样不知羞耻!不过有狗比没狗强多了,人人都爱狗……”

她说她是“CountryGirl”(乡下女孩儿)。只读过中学,十五岁就离开了家,一个人到了布达佩斯,干过很多贱活儿。十八岁时跟一个吉卜赛提琴手同居生子,沿街卖艺……

“两个儿子的爸爸们都在我刚怀孕的时候走了,一个说去买羊奶,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另一个呢?”

“另一个说去巴西和朋友做买卖,其实哪也没去,一直躲在一间杂货铺里,和别的女人鬼混着。”

车窗映着她陷入回忆的脸,与他游移不定的凝视叠化在一起,像一幕后期上色的黑白电影。

坦白地说,他并不想打探她的隐私。在一个天气、宠物、饮食或假日的日常对话框里待久了,和私人生活相关的道白总是多少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是像她那样的道白。不过打断他人倾诉,对他来说也不见得就那么轻而易举。在出租车内的电台广播里,他经常听到那些东欧移民工讲述自己的“伦敦沉浮记”,一个安抚的手势或同情的眼神,就能勾起他们那米兰·昆德拉式的倾诉欲。祖国对他们来说是磨难,是共产主义理想的终结,是经济危机和失业。他能怎么样?这里是伦敦,随便打开一道水闸,涌进来的就是整个世界的伤疤和洪水。尽管如此,他却从未主动要求出租车司机改换频道——他的这种特质,在他自己看来是一种英国式的教养,在他人看来却很可能是一种鼓励。

然而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却没有对她立刻感到厌烦。相反,他的目光不时扫过她那时而陷入忧伤,时而故作欢喜的脸。

“真希望我的两个儿子随便哪个,除了能读好书之外,还能每周学上一小时的钢琴。”

“你希望他们之中的一个成为钢琴家?”

“不不!你误解了!我只是希望音乐能给他们带来快乐。”

“音乐不一定能给人带来快乐。”他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至少它让我觉得快乐!”

“布达佩斯很美吧?去过的人都这么说……”他试图把话题拉往轻松的层面。

“布达佩斯是世界上最忧伤的城市。”

渐渐地,他们开始亲近起来。确切地说,是他开始亲近她——在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情况下,在瑜伽馆的茶水间里,在晒满了垫子和毛巾的后花园,在一株忍冬花下……有一次甚至在男厕的门口,他耐心地等待着她拖干净地板,沥干拖把的水分,在架子上放上新的卷纸。劳动对他而言,是陌生而新鲜的。与其说他被劳动本身的审美价值吸引,不如说他更欣赏她弯腰的体态。

打点完一切之后,她便会转过身来,送给他一个微笑。她那不太对称的五官把她的微笑勾勒得妩媚有加。

她总是打扮得像健身房的女会员一样来上班,在更衣室换上蓝布工作服,收工时又换回自己的衣服。她说她住的那个区域都是上等人,所以搬进去前,特意到慈善店挑了些好行头,让自己出入得体些。

“你租的房子?”他诧异地问。

“我哪租得起呐!是伊丽莎白小姐的房子……”

伊丽莎白小姐是她的“老天使”,一位虔诚的福音派基督徒。

礼拜日早上的唱诗和各种教会慈善活动,为无家可归者提供免费晚餐什么的,总少不了她参加。

伊丽莎白小姐喜欢穿束腰外套,骑一辆带花篮的电动自行车,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系一顶宽边大草帽,从背后看总给人一种“窈窕淑女”的错觉,事实上,她至少已经八十四岁了。她终身未嫁,独自住在一栋巨大的老房子里。每次在玛莎百货门口见到朵拉和她借来的狗,伊丽莎白小姐便停下来嘘寒问暖,偶尔还塞给她俩几个硬币。那时候的朵拉,白天在餐馆洗碗,晚上住在流浪者收容所里,工休日乞讨,挣的钱全部寄回匈牙利,给她两个儿子和照管他们的姑妈。

“有一次收容所的临时床位全满了,只能在街上过夜。晚上冷得只想死,伊丽莎白小姐就让我到她家里去待几个晚上。几天后她就中风了,我便开始全职照料她。她在床上躺了两年零四个月,三个月前走了。她的侄子说在房子卖掉之前,我可以先住着。”

“圣母的慈善。”他在空中淡淡地打出这行字。当然,也只有他才看得见。

有一天午休,他被她拉到瑜伽馆后面的一片树林里。那里很安静,有时候他也会独自到那里散步,然后在一个半人高的篱洞前打道回府。而此刻她却执意要他钻过去。

“那后面有一个神奇的烟囱!”她对他兴奋地嚷道,“钻过去就看到了……”

那是一栋二战时被炸掉的红砖建筑,除了一根高耸的烟囱以外,其余都被炸毁了,野草在每一块残垣上顾自生长。

“爬上去?”她怂恿道,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像松鼠般蹿了上去。

坍塌的墙体和疯长的藤蔓堆砌成天然的阶梯和扶手,不一会儿,他们便并排坐在了烟囱顶上,吊下双脚,后跟轻轻碰触着干燥的红砖。

“伦敦真美!”

他没有接话。这是他第一次在这种角度里观看这个城市。隔着矮松林、草地和纤细的运河,它显得非常遥远、模糊,像谁在地平线上摊开的一张明信片。相比之下,坐在他身旁水果般结实的她,反而更像一道风景。

在如此空旷却几近静止的空间里,肉体的运动,哪怕只是吸气时胸脯向心脏聚拢的细微运动,都一一变得突兀起来。有好几次,他的鼻尖几乎撞上她飘过来的长发。

这些无骨的丝状软物,有如杨柳河畔吹来的一股熏风,轻轻动摇着他身体重心的中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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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时,那个伴随着她的身体不断闪现的、他对她的最初记忆,便像一条迷路的鲸鱼,又游了回来。它的刀鳍在他的枕边劈开两道白色的巨浪,任由他不堪一击的肉体在巨浪里浮沉。被这“纯粹的情欲”彻夜纠缠,为此他破天荒地在色情网站上,给自己叫了一个据说是罗马尼亚裔,披着一头黑色卷发的年轻妓女。完事之后,他将自己的单身公寓从头到尾清扫了一遍,然而在拾起地毯上的碎发时,他又无可救药地想起了她。

六月将至,整个英国都陷入脱欧还是留欧的争论,瑜伽馆内也不例外。会员们三三两两地盘腿坐在东印度风格的茶水间里,光着脚丫,一边吃着法国的全素巧克力,喝着美国的运动饮料,一边和教练们讨论世界主义和国家主义的矛盾。每当这种情形出现时,他便躲进角落里,在确认自己完全不被留意之后,翻开一本随身携带的口袋书

如果说这场角逐的成败真的对他的个人生活有什么影响的话,也许是有一天他将再也见不到她。像她的大部分同乡那样,她或许会回到匈牙利,或许会飘荡到别的一个什么国家,总之哪里能找到饭碗,她就会飘去哪里。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对自己说。人生充满了萍水相逢,有时就像天体碰撞一样,难道每看见一次星光,就要为星星布丧不成?

有一天,他突然收到她的短信,说伊丽莎白小姐的房子就要卖掉了,她想让他看一眼伊丽莎白小姐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也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房子——我给你做匈牙利圣诞大餐?”

离圣诞节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握着手机,徘徊在圣安妮教堂底下,犹豫不决。教堂上空不时传来震荡激昂的钟声。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爱过教堂的钟声,还会为它特意放慢脚步,就像几百年前的青年,被某个特定的时刻牵扯时那样——那时候他还没有遭遇理想的生活。也许现在也没有。

而当他终于决定赴约时,却仿佛已经在路上了,他为自己突然失去耐性而自责不已。临行前的下午,他买了一瓶西班牙红酒,它是用莫斯卡托葡萄酿制的,有一股他钟爱的清甜味。

在经过露天市场时,他又买了几块康沃尔芝士,因为只有它才能与莫斯卡托相配。

然而在经过地铁站时,他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整天坐在地上的吉卜赛乞丐。毫无幸免,他立刻就被她目光里的钩子钩住了,钩子上吊着油腻的讪笑,伴随着一只肮脏的、召唤的手。他低下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厌恶和悔意,肩包里的红酒和芝士也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这就是他要去见的“伊人”么?“当然不是,她比她年轻多了!”他对自己辩解道。就算是,她也只是她在某个过去时空的掠影——即使如此,那也足以让他踟蹰不前。

她的装扮则加深了他的失望。红色低胸紧身针织裙,黑色塑料水晶项链,印满了郁金香的尼龙头巾,还涂了橘色的口红,盖不住嘴唇的深栗底色,像是用蜡笔画了一圈唇线。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过度修饰,从他进门之后,她就一直显得忐忑不安。他同样有些不知所措——仿佛她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女人,一个小酒馆里刚拉开夜晚的序幕就被台下的醉鬼们用嘘声包围的乡下歌女。而这里却不是小酒馆,台下也只有他一个观众。

“天气真好!难得夏天像这样迟迟不肯收尾。”他略过她的衣妆,试图把话题放在天气上。

“是啊……是很不错。”她语调紧张。

“房子很漂亮!”他补充道。

“很漂亮吧?第一晚住进来时,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缓和下来,身体倚靠在门廊上,用一种充满眷恋的眼神,仰望着玄关里的彩色天窗。

“你总会找到新的住所……”

“我的住所就是我的身体,几件衣服裹一裹算是围墙。”

“我们都一样。”

“我们才不一样呢!”她苦笑道。

伊丽莎白小姐的房子阔大、空旷,细节里隐藏着不露声色的奢华。房子的后面是一座寒、温带植物交错的花园,朝阳的角落里还有一间热带花房。占据着草坪中央显眼位置的,是一座喷水池,幽幽地向四周吐着银丝般的拱形水柱。一只供鸟儿洗澡的大理石盘耸立在喷水池的顶端。

他见过不少类似的房子,他叔叔的,比方说。每次待在里面久了,都会让他产生一种被剃须刀反复刮拭的无聊感,这种无聊感,她当然也无法体会。

在一只装有弹簧的黄铜门铃面前,她停下来兴奋地解释道:“这是一百多年前用来传唤佣人的!不过,伊丽莎白小姐可不用这种老古董,她现代得很,她用电子呼叫器,就像大医院特护病房里装的那种!”似乎只有提起伊丽莎白小姐,她的声音才恢复平日的轻俏。

“伊丽莎白小姐喜欢树。她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就和我聊树。那樱花树掉叶子了吗?茱萸树的果子变红了吗?问个没完没了。眼前的事伊丽莎白小姐全都记不住,却记得各种稀奇古怪的花花草草。”

“你看,我给每棵树都刻了名字!”

他对着某具树干审视着,树干上果然凹现出它那用小刀雕刻的英文学名,歪歪斜斜,相当幼稚可笑。

她的房间是洗衣房边上一个约十平方米的小单间,由各种单数构成:一只洗漱池,一块发黄的毛巾,一尊镜门衣橱,一只小圆桌,一张单人床,一个袖珍床头柜……这些陈旧、孤单的一切,被她擦得一尘不染,他甚至都能看到自己在各种器物上那消瘦的举棋不定的投影。

床头柜上摆放着她和两个儿子的合影,镶嵌在一只用贝壳、彩色塑料、假珍珠做的廉价相框里。小饭桌上摆着一沓用A4打印纸打印好的微型广告和一把剪刀,广告上写着:“住家保姆,求包吃住!全能。能煮饭,做菜,搞卫生,带孩子等。”落款是过度工整的英文签名Dora。床脚旁竖着一只红色的行李箱,某只滑轮已经掉了,估计是她能从这个房间里带走的唯一物品。

他一边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伊丽莎白小姐的各种往事,一边竖起肩膀跟在她后面,穿过镶嵌着百叶窗的廊道,绕过一只旋转楼梯的拐角,朝厨房走去。

“除了打扫卫生,我基本不来这儿煮东西,我有自己专用的小厨房。今天是为了给你做一顿像样的菜!嘿嘿,反正厨师早就不在这干活了!”她边拧开厨房门,边回过头扔给他一个狡黠的媚笑,一股鲜腥的鱼味旋即扑鼻而来。

厨房比他的瑜伽课室稍小一些,像一个陶瓷餐具和玻璃制品的博物馆。两只年代久远的烤箱屹立在窗台底下。满屋子的室内植物,一一被照料得恍如主人在世的样子。

“你看这厨房是不是很美?”她踮起脚尖,绕着厨房中央的备餐桌转了起来,目光流转,手指不时在桌面上轻敲一下,五十年代的丹麦原木在她的指尖下发出空旷的回声。

“是很精致。”他附和道,并恰到好处地将目光从她的背部移到洗碗池上。

“可惜我一年的工资都买不起这里的一英尺!”她在门边的钩衣架上取过一条围裙,利落地系在腰上,然后朝一只白瓷盘走去。瓷盘里摆着一条鲤鱼。他没有再向她贴近,那角膜肿大、

瞳孔无光的鱼眼和鱼鳍上触目惊心的火山石色让他却步。这不能怪她,她并不知道他是个素食者。总的来说,她对他一无所知。

“如果再找不到住家保姆的活,我就得回到流浪寄宿所了……好在现在还是夏天,离冬天还有一小会儿。”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英格兰的冬天,它水汽中的冰锥和它那不治的拖延症。猎月一过,除了在路边发广告传单的圣诞老人,几乎没有多少人会露出笑脸,匈牙利的冬天没准也一样……但这并不是他的错,他没有必要为英格兰的冬天感到抱歉,就像她没有必要为鲤鱼感到抱歉一样。把这一切都梳理好之后,理性的笑容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总会有办法的,别担心。”

“担心也没有用!现在我要给你做鲤鱼汤!”

她从罐子里舀起一块猪油,摊在平底锅上。遇热的猪油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底部开始溶化,像水母一样,在锅里伸出透明滑亮的触角。

她又把切好的洋葱末撒了进去。

“吃辣吗?”

“吃一点……”

“太好了!辣椒是人生最好的安慰!”

她随即拿起一瓶印度辣椒粉撒了起来。她做菜的样子像个大厨,时不时变出一碗柠檬汁,一篮削得白净漂亮的土豆,或者一碟切成小方块的红番茄。他倚着门槛,双手插在裤兜里,出神地望着她。有那么一刻,他竟然突发奇想,她如果不是这个寄居在这身廉价衣裙里的她,那该有多好。

“英国根本买不到鲤鱼!多亏了波兰超市,我们才能偶尔吃上一顿鲤鱼汤……”

他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又顺着嘴角向下移动的两撇肌肉耷拉了下来。

“鲤鱼汤、野鸡、蘑菇、栗子、大青椒、菠菜、酸奶油、匈牙利牛肉汤(gulyás)、红酒炖牛肉(p?rk?lt)、油炸面团(lángos)、煎饼(palacsinta)、蒜炸面泥土豆(tócsni)……”她一边往锅里倒入鲤鱼,一边用腾出来的另一只手,扳着手指数起来,用英语数了一遍,然后又用匈牙利语数了一遍,“这些都是我爱吃的东西。”她脸上的粉底在灶台上的蒸汽里渐渐洇开,变得柔和起来。她那不对称的颧骨,闪着均匀细腻的油光。

“刚到英国的第一年,我每天都饿得要命,每晚梦见的都是吃的,早上醒来身边除了草莓却什么都没有。每天把摘好的草莓一箱箱地扛到卡车上,一车装满,又下一车,每天干十个小时……天天都一样!风景不错,牛在吃草,它们望着我,我有时候也和它们对望,觉得自己就像它们一样。”

他当然不止一次听说过草莓农场,以及那些从欧洲各地蜂拥而来的草莓季节工,然而它们却从未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内。

他的想象总是有一个适度的取景框,小时候,是能一眼看到鹿园的落地窗;长大一点时,是皇家音乐厅的菱形舞台。

晚餐准备好的时候,她提议在伊丽莎白小姐的餐厅入座。那是一个四周镶着烛台的餐厅,拥有一张可容纳八个人的长方形餐桌。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靠边的两张面对面的餐椅。橘黄色的玻璃吊灯底把鲤鱼汤、甘蓝菜卷和胡桃罂粟卷全都照成灿灿的金黄色。

而他却几乎没怎么下咽,鲤鱼的尸体和剩余的六张空椅让他心神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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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玫瑰一样流逝。

他小口抿着自己带来的红酒,偶尔不经意地瞥一眼墙上的挂钟。

他不能确定它的指针是否有误,有好几次,在她转身去取餐纸或者开瓶器时,他忍不住想拿它们和自己的手表对比。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离开她,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觉得伊丽莎白小姐在窗外注视着他,穿着白色纱裙,戴着一副圆圆的玳瑁眼镜,目光和善得像一头绵羊。但她也没有告诉他下一步该做什么。

她则大口地喝着几乎冻成冰锥的窖藏啤酒,不断地为自己的粗心道歉,似乎他的寡言少语全都归于她“那碗失败的鲤鱼汤”。

“我可以只在你面前吃素的……”她边道歉,边狠狠地用纸巾擦拭残留在嘴唇上的桃色唇膏。她那深浅不一的绿眼睛被一层轻薄的水汽笼罩着,却掩盖不住他的倒影。

“完全没有必要,你应该吃你爱吃的,这是你的自由。”他试图显示他的宽容。

在所有的话题似乎都穷尽之后,她闭上眼睛,在颤抖的睫毛底下,又一口气喝掉了小半瓶啤酒。

她就那样一直闭着眼睛。她那长而浓密的睫毛似乎为她的灵魂搭建了一个临时避难所,在里面,她又一次低声哼起了牧歌。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像一根浸满雨水的鞭子,鞭打着他干燥难耐的胸腔。

那些和她身体有关的、他对她的最初记忆,像葡萄酒的后劲一样,又冒了上来。她那过窄,且不服帖的红色紧身裙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揭去,剩余的她,在朦胧的醉意底下,像一幅后期印象派的女性人体般,在他面前舒展开来。她的动物性,她像野鹿般暴露在外的乳房,她的声音、气味,她脚踝上的奇异伤疤,她扩张的阴道和被欢愉浸透的每一个毛孔……所有关于她身体的一切,都诱人,圆满,分毫不差地配合着他的想象,燃烧成一股上前亲吻她的冲动,如此强烈,足以令他自燃。

然而在经历了数秒无法抉择的绝望之后,他却决定向她告辞。这是他惯常的危机应对机制,虽然看上去有些让人气馁,却能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他的正常。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半跪在地,伸出双手把她的双颊捧进掌心里,它像刚烤熟的土豆一样滚烫。

“嗨!我该走了。”他贡献出尽可能的温柔。

“如果你想要我的话……我就在这里。”她仍闭着双眼。

他心头一晃,不置可否。

她垂下颈脖,吻起了他的手心。当她柔软的舌头触及他的某只指尖,并将它缓缓地吸进嘴里时,一股窖藏啤酒的低俗气味闯入了他的鼻息。

十 一

他纹丝不动地从她软体动物般的舌头里逃了出来。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她低声说道,两片生铁般灼红的面颊,在他冰水似的身体语言里骤然冷却,“我以为你一直,一直……想和我做爱来着……我的直觉总是出错。”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如释重负,边朝她的肩膀伸出友好的双臂,试图推翻眼前的僵局。而她留在他臂弯里的,却是一个不可否定的虚空。

在他们一前一后,绕过漫长昏暗的走廊朝门口走去时,她突然在一间关闭的房门前停了下来。“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着推开了房门,目光里溢满了悲伤。

那是伊丽莎白小姐的书房,仍散发着一股老人常用的薄荷膏味。墙上挂满了相片,书架里塞满了书,角落里有一架小型三角钢琴。印度夏天八点过一刻的斜阳,淌过冰凉的玻璃窗花,像正在融化的枫糖均匀地浸润在琴盖上。

“我能为你弹一首曲子吗?”她凄然地恳求道,“两年多来,我每天都会在这儿弹上一小会儿。伊丽莎白小姐是我唯一的听众,但是她死了……”

“当然!”他毕恭毕敬地为她打开了琴盖。

“我只会弹一首曲子。”她边揉搓着悬在空中的双手,边低下头对它们说道。枫糖浆般的斜阳淌过她布满口子的指尖,照进她手背上粗糙的肌肤,在一个宗教般的时刻凝固了下来。

寂静突袭着他们之间的空地。

当琴声终于由远及近贴近他的耳畔时,他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暮光色的梦。黑白相间的键盘渐渐不复存在,而她似乎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心脏中扎着针线的鸟,一只在墓园般的静寂里默默挣脱空气阻力的鸟,如此隐忍,他几乎得将整个身体伏在她的羽毛上,才能听见她的撕裂和断羽。

她的眼中渐渐噙满了眼泪,当泪珠终于涌泻而出时,她又突然变成了一只用翅膀冲击瀑布的鸟。她的羽毛和羽毛裹挟的渺小肉身一次次地消失在万丈水雾之间,又一次次地、遍体鳞伤地,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决绝的美,俯冲到他的身前。有好几个瞬间,他似乎突然丧失了听觉的敏感性,在低音里听到的尽是山崩海啸……就连视觉也逐渐失灵,他看不到自己的衣领,看不到自己的鞋子,更看不到那一度连他自己也视为神秘的平衡点。

当她的演奏快结束时,一段贝拉·巴托克式的不谐和音,几乎把他抛回了人生的某个起点,从未有过的沮丧袭击着他发凉的膝盖。除了他和她,室内的每一双眼睛都看到了这幕无奈,虽然它们全都属于那些偶尔来过又以死亡离场的人。

这不过是一首练习曲,他的指法、技巧、娴熟度都远在她之上,但她所拥有的,成为钢琴演奏家或瑜伽大师最需要的某种潜质,他却似乎永远也无法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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