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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画片一在中国出现，题材上就与西方的分道扬镳了。在苦难的中国，我们没有时间开玩笑。”

——万籁鸣

1892年的10月28日，雷诺在法国巴黎的格雷万博物馆向公众放映《可怜的皮埃罗》，这可以被看作现代动画的真正开端。后来，世界动画协会组织（ASIFA)把每年的这一天定为“世界动画日”。世界各地的动画从业者和爱好者在这一天共同庆祝属于自己的节日。

万氏兄弟

作为新生事物，动画与电影一样很快从欧美传入中国。1896年8月，一个法国人在上海徐园放映了一部电影短片，从此电影来到中国，观众可以足不出国看到异国风景。1905年，《定军山》就已成为公认最早的中国人自己拍摄的影片。它由北京丰泰照相馆拍摄，内容是谭鑫培表演的京剧片段。“这是中国人首次拍摄电影，也是中国电影认定的起始原点。”此时距离电影的发明，不过10年时间。若是以《滑稽脸的幽默相》出品的1906年算起，中国人自己制作动画片的时间显得要晚一些——要经过16年的等待。

谈到中国自己的动画片，就不能不提到万氏兄弟。如果说，一部新中国成立前的中国电影史在相当程度上约等于上海电影史，那么也可以说，一部新中国成立前的中国动画电影史约等于万氏兄弟的动画创业史。万氏兄弟是中国动画片的开拓者、中国动画片之父。从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到中国第一部有声动画片，到中国第一部动画长片，这些中国动画电影的里程碑都是由万氏兄弟创造并见证，饱含着他们辛勤的汗水和无尽的心血。

万氏兄弟共有四人，从大到小分别是万嘉综、万嘉、万嘉结与万嘉绅。其中老大万嘉综和老二万嘉是孪生兄弟，生于1899年12月18日。万嘉结与万嘉绅年纪要小许多，分别生于1906与1907年。四兄弟投身动画事业之后都给自己起了号，即万籁鸣、万古蟾、万超尘、万涤寰。结果真名反而很少为人所知。四兄弟中以万籁鸣的成就最高，也是动画创作的核心人物。

万氏兄弟与家人合影，左起：万超尘、万古蟾、万古蟾夫人、万籁鸣夫人陈霭卿、万籁鸣、万涤寰

万氏兄弟是南京人，小时候就对木偶戏、皮影戏、拉洋片、走马灯等产生浓厚的兴趣，四个孩子也曾试着自制影戏。他们的父亲做绸缎生意，略懂美术；母亲会绣花剪纸，时常借着烛光为他们做“兔儿拜月”“老农晚归”和鸡、狗、羊等各种手影逗乐，他们常常看得入迷。后来他们又迷上了皮影戏，还在家里扯起白布幔，剪上几个小纸人，自演“影戏”取乐。大哥万籁鸣因喜爱美术，自幼就偷师学艺，学了一些美术知识。尽管当时的绘画被轻视，但他仍然坚持不懈。此后，他不仅细心临摹著名画师的作品，还从陆续传到中国的西方美术中学习写生透视等技法，靠自学走进了美术殿堂。

万籁鸣17岁那年高中毕业，因为家境原因没有继续求学，而是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务处任职，负责誊写以及蜡刻教师的讲义。第二年，他又考取了上海商务印书馆美术部，来到上海谋生。他在商务印书馆主要绘制各类广告画，留下有钢笔、水粉、油画等各种材料的作品。由于熟练掌握各种画法，尤其是儿童画作品生动，很有时代气息，万籁鸣被美术部负责人调到商务印书馆美术部专门从事儿童方面的插图工作。后来，其他几个兄弟也相继来沪，在商务印书馆影戏部工作。

上海是近代中国最大的商埠，也是“西风东渐”的门户与国内最大的电影市场。当时的上海滩，看电影是一种摩登行为，很多人都经常光顾电影院。到了1925年，中国已经注册电影公司179家，其中142家在上海。不过，由于美国电影和动画的强势地位，当时上海市场上90%的影片都来自于美国，其中也包括《从墨水瓶跳出来》这样的动画片。万籁鸣自然也是电影院的常客，他后来回忆自己最初看到动画片时的震惊心情：“当我第一次在电影院看到外国‘卡通’片时，心里不禁一震，想：画笔底下的人物果真动起来了！从此我视卡通片如至宝，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买票观看，有的片子还重复看多次，研究其中的奥妙。”

但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当年不单中国的影坛是好莱坞的天下……而且动画电影的技术也垄断在人家手里。因此，我和弟弟们所选择的动画艺术道路从一开始就是十分崎岖曲折的”。当时，欧美动画片的制造技巧对中国人完全保密，在这种技术被垄断的环境下，万氏兄弟只能依靠自学从头开始。

万籁鸣通过在商务印书馆影戏部工作的弟弟了解到，电影是一格一格地连续拍摄起来的，通过影片的连续放映，利用人们视觉上的特点，影片中的人物才活动起来。但这具体又是怎么实现的呢？他们买不起摄影机，于是自己在纸上画，然后翻动纸页，渴望出现动态的画面，然而纸上的动物还是没有动。他们分析原因，觉得如果每张静态的图片做出改变也许物体就能动起来。于是他们将奔跑的马进行动作分解，然后将分解后的动作逐张画在书页的边角，当书页翻动时，静态的马终于奔跑起来了。万籁鸣后来这样回忆：“画页上的马真的动起来了，向前飞奔着！奔跑的姿态还相当动人呢！”的确，这样的画稿并不等于动画片，但万氏兄弟因此坚信“找到了制作动画片的最最重要的关键”。今天的人们很容易明白，他们所发现的，就是早期动画制作的核心——利用“视觉残留”的“停而摄取之法”。

通往动画王国的第一道大门，就此向万氏兄弟敞开了！遗憾的是，就连万氏兄弟自己，后来也想不起来这究竟是具体何时的事情了。万籁鸣后来只记得，“这一夜我们兴奋异常，又是笑，又是唱，眼眶里满含着泪水。我们画呀画呀，从动物画到人物，从室内背景画到室外背景，你翻给我看，我翻给你看，百看不厌，竟通宵未睡。”

破茧而出

好不容易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接下来万氏兄弟又碰到新的困难：没有资料可以参考，没有设备和机器，甚至没有试验场地。对于第一个问题，万籁鸣原本还希望能够在图书馆、旧书摊找到哪怕是点滴的动画技术理论资料。结果他在图书馆里一坐就是一个半天，到后来管理人员都认得他了，知道他要找什么材料，见万籁鸣进去就直摇头，示意不要再浪费时间。旧书摊主人也是见到万籁鸣就说：“不必费这个心了，这样的书我也没见过。”找了两三个月还是一无所获，万氏兄弟还是只能自己摸索。

漫画《 顽皮星君》，万古蟾作，刊登于《良友》1927年第15期。这一时期万古蟾创作了多篇讽刺漫画，其中《顽皮星君》中的小人被认为是后来动画片《大闹画室》的人物原型

相比之下，设备和机器与试验场地反而是比较“容易”解决的问题。万氏兄弟在二手市场里买了一架旧的“安赖蒙”牌木壳摄影机，将其改装成逐格摄影机。在这过程中他们还发明使用三颗铜钉做成的固定器，类似现在的定位尺。当时四兄弟收入都不高，加上万籁鸣已经娶妻生子，经济压力很大。因此他们狠下一条心，把生活费压低到最低限度，不添置一件新东西，全家大大小小不做一件新衣服，把省下的每一块银洋都花在动画片试验上。有一次万籁鸣儿子得病，其妻想卖掉几件旧衣服换钱看病时，才发现衣服早就被万籁鸣卖掉充作试验费了。

财力如此窘迫，正规的试验场地自然是无法奢望的。于是万氏兄弟决定将他们起居生活的那间7平方米的“亭子间”权充临时实验室。所谓“亭子间”是个很有上海地域特色的词汇。民国年间，随着数以十万计的移民涌入，一时间，“上海居，大不易”，住房成了大问题。当时上海弄堂以石库门建筑为主。在这种房屋里，一层与二层之间，或二层与三层之间，通常在前楼（卧室）之后、晒台之下、灶披间（厨房）之上的地方，就有一个“亭子间”，原本一般用于堆放杂物，后来也被二房东用于出租。因为它低矮狭小又朝北，采光较差，冬冷夏热，居住条件较为恶劣，因此租金较为低廉。不得已而租住亭子间的租客，通常是囊中羞涩的低收入阶层。万氏兄弟就是在如此逼仄的环境里进行动画平面绘制，然后对绘制的动画一张张地进行拍摄。兄弟四人还在这个小屋子里面做了一个暗室，用来冲洗拍摄动画的胶片。这实在是名副其实的“螺蛳壳里做道场”了。

尽管条件艰苦，万氏兄弟还是矢志不渝地朝着心中的“动画梦”前进。拍摄运动中的镜头也是伤脑筋的问题。他们没有钱添置必要的设备，经过反复试验创造了一个今天看来十分幼稚可笑的方法：由万涤寰操纵摄影机，万籁鸣和万古蟾用手拿着一张画，渐渐地向摄影机靠近，万超尘则在一旁掌握时间。用这种“土办法”，四人必须配合得十分熟练，才能获得电影中推镜头的作用。不仅如此，购买胶片的费用也是相当高的，万氏兄弟只能先进行数十次的操练，认为有把握了才进行实际拍摄，希望一次成功。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终于在1921年的一个晚上，亭子间窄小的白壁上映出了动画形象，万氏兄弟亲眼看到自己亲手绘制的图画活动起来了！这间位于苏州河北岸闸北地区的天通庵路“三丰里”弄堂的不起眼亭子间，也因此成为中国第一部动画片的诞生地。可惜的是，它与著名的东方图书馆一起，在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毁于日寇的炮火。

万氏兄弟工作室复原场景，中国电影资料馆

万氏兄弟试制动画成功的消息不胫而走。恰逢这个时候，商务印书馆正打算自己制造“舒振东华文打字机”，需要一个推销的广告，因此委托万氏兄弟来制作动画广告片《舒振东华文打字机》，时间长度是一分钟。这部动画片是无报酬的，但商务印书馆可以提供拍摄材料和场地。万氏兄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条件，用了大约一年时间，1922年底就制作出了这部真正意义上的“动画片”。这年年底，《舒振东华文打字机》动画广告片制作成功并在电影院里开始放映。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万氏兄弟又断断续续地制作了《益利汽水》和《味精》两部动画广告片。这3部共400余尺长的动画广告片标志着中国早期动画片的开端。

《五觉》，万古蟾作，刊登于《良友》1927 年第23 期。主角造型与此前画的《顽皮星君》颇为一致，只是服饰不同，或是一个系列

若是做一个横向对比的话，1922年诞生的中国动画片在时间上确实晚于欧、美列强，但在东亚，却并不算晚。今天的日本以“动漫大国”自诩，代表“日本动漫”的“anime（アニメ，animation的缩写）”一词甚至已经反向输入英语。而日本动画片的起点，也不过追溯到1917年而已。当时，北山清太郎（1888—1945）导演了动画片《猿蟹之战》。万氏兄弟完全白手起家另起炉灶，创造出《舒振东华文打字机》的时间也只比北山清太郎这位“日本最早的动画家”落后短短5年而已！因此也可以断言，在世界各国的动画萌发时期，中国仍属于较为领先掌握动画技巧的国家之一。

万古蟾（后排左）与长城画片公司导演梅雪俦（前排左）、演员杨爱立（前排右）、美工师张体仁合影。1924 年梅雪俦等人在上海成立长城画片公司，力邀万氏兄弟四人加入并拍摄有独立情节与主题的动画片。画面中央的小人可能就是作品《大闹画室》的主角小人

早年万籁鸣初来上海时，曾在公共租界最为繁华的南京路先施公司（今南京东路690号）前遭遇醉酒的外国水兵挑衅侮辱，而表面上负责维持租界治安的印度巡捕（俗称“红头阿三”）不顾是非曲直刻意回护那个洋兵。这件事在年轻的万籁鸣心里深深埋下了反帝爱国的种子，他深切期望能够以动画片“作为警钟来唤醒国人”，而“不仅仅是供人玩赏和娱乐的消遣品”。在这种思想的主导下，万籁鸣对美国动画片已然心生反感，“但又不得不看，因为除了它的内容外，毕竟还有许多技术方面的东西值得我借鉴”。随着万氏兄弟动画技艺的逐渐成熟，他们终于作出了决定，“在动画片内容上，我和弟弟们都感到要与美国动画巨子华德·狄斯耐（即迪士尼）分道扬镳，非走自己的道路不可”。正如万籁鸣后来的回忆：“动画片一在中国出现，题材上就与西方的分道扬镳了。在苦难的中国，我们没有时间开玩笑”。

这是中国动画片历史上影响深远的转折时刻。

参考文献：

万籁鸣：《我与孙悟空》，宫承波：《外国动画史》，颜慧、索亚斌：《中国动画电影史》，段佳：《世界动画电影史》，刘宜东：《早期中国动画技术与美学的研究》

END

作者 | 郭晔旻

本文摘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2年11月上，原标题为《〈舒振东华文打字机〉诞生 1922年：中国动画的“生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