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1943年，教育部派30名内地教授、教师到新疆任职，开展组团式教育援疆。省教育厅借机组织“史地讲演周”，邀请7名专家学者讲演，并将内容刊登于《新疆日报》，以达到借历史和地理启发各族群众爱国思想及民族意识之目的。这次文化盛宴在新疆历史上规模空前，达到了向社会传播史地知识的作用。

编者不辞辛劳，逐篇将其整理下来，并配图来编辑成文，希望大家能有所收获。前人的文章自然有其时代烙印，请结合实际批判吸收。今日首先呈现大名鼎鼎的黎东方先生之作品。

中国各宗族之渊源与中华民族之构成

这是一个最难讲的题目，因为其所关系于历史学术及中华民族前途的，十分重大。今天我只能向大家介绍几个朋友研究本问题的成绩，对与不对，还要请各位再做进一步的研究。

宗族这两个字，是最近总裁在《中国的命运》一书中所创用的。在以前，大家都借用民族这一个名词，来当指国内同胞的若干区分，像本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就曾经说过，本党的民族主义：一方面主张中华民族自求解放，一方面主张国内各民族一律平等。可见得中华民族的总称是一个民族，在内部又分为若干的民族。

《中国之命运》，正中书局，1943年

又如在新疆省的境内，我们常听见说有14个民族，自从总裁新创了宗族这一个名词，我们以后用起来就不至于混淆不清了。教育部最近通令各省的学校，要一致改称国内同胞的区分为宗族，也是本着这个意思。教育部部长陈立夫先生，常常拿十个字来告诉大家，说“国内无异族，海外有同胞”。在中华民国境内的，都属于中华民族，都是同胞。并且在中华民国境外还有几千万的华侨，我们不可以忘记他们。

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的，第一是熊十力先生的“五族同源论”，第二是胡石青先生的“国语蒙语同系论”。在介绍的时候，也许掺杂不少我个人的见解，不一定都是两位先生原来的说法，这是先要向大家声明的。当然遇到有说得不好的地方，责任应由我负。五族同源，是说汉满蒙回藏五个宗族同源。

汉族的来源

汉的本身，来源何处，根本是一个问题，熊先生未加详说。依我个人的见解，在汉朝以前本，没有什么汉族。夏朝的时候，大家自称夏人，又称诸夏，诸夏二字一直到了周朝末年还被沿用。商朝的时候，居住在都城的，喜欢自称为商人。那时候都城叫做商邑，在卜辞上常写为“大邑商”。居住于都城以外，尤其是居住其他城市的人，就每每以其城市的名称自号。所以周邑的人，就自称为周人；曹邑的人就自称为曹人。那京城商邑，自然是最大的一个城市，也就是商业的中心，也有不少的京城商邑的居民，走到各地各个地方去做买卖。这么一来，到了商王周兴以后，商人二字反成了买卖人的代名词了，一直到今天还是如此。

在周朝，也是京城的人自称周人，其他各城的人便以各城的名字为号。这时候每一个较大城市，常常就是一个侯国的国都，所以事实上也就是以侯国的名称为号。中国到了秦朝，才算统一，以前禹的时候，号称万国，武王之时有800国，春秋初年有170余国，战国时有七个大国，几个小国。秦朝统一以后，大家似乎还不肯自称为秦人。不过秦的国威远及于中央两欧，他们之间还叫中国为秦（秦那，China）。

到了汉朝，便有不少的人走到外国去经商，他们当时是否已经自称为汉人，现在颇为难考，不过倘若他们自称为汉人的话，这汉人二字应该包括汉朝版图以内每一个角落的人，就是说连朝鲜人与安南人都包括在内。在所谓五胡乱华的时代，当时用来与胡人对称的，据我所知，是“晋人”，不是“汉人”。唐朝的人都普遍地自称为唐人，今日美洲的华侨还是自称为唐人呢。

元朝四等人简表

汉人这一个名词之被正式应用，似乎从元朝开始。元朝的皇帝们，喜欢称黄河流域的居民为汉人，长江流域及其以南的人为“南人”。其实所谓汉人与所谓南人，在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到了清朝，才拿满汉两字对待，汉人两字才有了较确切的具体的意义。

满族是什么来源呢？在周朝初年叫做肃慎，在汉朝叫做东胡，到了宋朝便是金人，满族可谓为金人的苗裔，也可说是肃慎与东胡的苗裔。东胡的东字，原为地方名词，胡便是大胡子的意思，说得正确一些，胡原指匈奴，匈奴称人为胡纳，因此汉人便称之为胡（胡人多长大胡子， 便产生了一个词“胡子”）。

东胡与胡人或匈奴其实没有多大分别，而胡人或匈奴正是夏后氏的苗裔，这是熊十力先生主根据《史记·匈奴列传》与《汉书·匈奴传》所考证出来的。在兄弟看来，这一个说法颇能成立。夏后氏的时代原以游牧为主，在商朝代兴的时候，一部分的人走到了北方，又有一部分人走到南方。走到南方的便是越国，走到北方的叫做匈奴。但是大部分的夏人仍旧居于中原，因此中原到了夏朝，还叫做诸夏，也就是后来的汉人。

其他民族的来源

其次是蒙族，蒙族也是东胡之后，既然是东胡之后，那就与满族一样，都与汉人同源了。

再其次是回族，这就是信了伊斯兰教的汉人。有人说，回族是阿拉伯人的后裔，这是不正确的。回族在血统上也许包含极少的阿拉伯传教士的后裔，但是传教士的人数很少，最有名的仅有万加斯、魏斯和该斯三人。

最后的藏族。藏字为羌字的转写，羌在中国古代为中国居民之一大成分。神农氏姜氏，姜字与羌字仅为男女的不同，姜为羊女，羌为羊人，从女就是姓，从人就是长部落的名称了。倘若说羌人不是汉人，姜太公与神农氏都不能算作汉人了。

以上便是熊十力先生五族同源的理论。

蒙文书法

胡石青先生根据辽金元三史的国语解，找出不少的字，来证明我们的国语与蒙古方言是同一语系。

他举出“天”字，蒙古话叫做“腾格里”；黑字，蒙古话叫做“哈拉”，倘若写成“天格里士”与“黑拉”，便可见出国语和蒙古语的不同，仅为一个无尾音，一个有尾音。

“富”字的国语为古音，应念如布字，而蒙古语富字叫做“巴依”，也是在尾音的有无上，稍有分别。

又如水字，蒙古话现在叫做“乌苏”，古时候叫做“匪苏”，但是现在的国语虽念“苏”的转音，陕西方言却仍念“匪”。为什么国语把尾音念成念得长了呢？因为中原的人事情忙，说话求快，又因为写成了方块形字以后，不便念多音的缘故。为什么陕西人念上半截“匪”，而其他各地的人念下半截“苏”呢？因为陕西人把重音放在上半截，其他各地的人把中心放在下半截的缘故。

我用的胡石青先生的方法，这一次去到南疆，在各地的维吾尔方言中，也找到不少与国语似乎有关的字。

如苏字、黑字，那与蒙古话可说是一样。胡字念“苦尔”，国语的胡字是古言也该念“古”。月亮的月字维吾尔语念“阿依”，与上海人所念“厄头”的“厄”也颇为相通。

父念“达当”，母念“阿乃”，这是用不着提起的，因为世界各地的人，除了日本以外，全都一致。惟有姐姐念“阿姐”，这是只有国语与维语方言才相通的。

维吾尔族，据《唐书》与《新唐书》所载，原是匈奴的苗裔，匈奴又是夏后氏的苗裔，汉族也是夏后氏的苗裔。汉族到新疆来，已有二千年以上；维族从唐朝起也到了新疆，有八九百年了。维族在未来以前，是在外蒙古色楞格河附近，在未到蒙古以前，也是在“口里”（关内）的。

乌孜别克族歌舞

柯尔克孜族，也许就是《唐书》上的黠戛斯，相传为李陵之后。

哈萨克族与塔塔尔族均为蒙古族的一支。

乌兹别克族，我有若干理由相信，便是古代的“月氏”的后裔，而月氏的故乡，就是我们甘肃省的河西。尉迟敬德是和阗县人，或许也是因为属于乌兹别克族，所以采取尉迟为姓的。

塔兰奇是维族的一支。

锡伯索伦二族，为满族的二支。

新疆的十四宗族，只有塔吉克族与归化族，和其他宗族不完全在血统上相近，然后虽不是嫡房的兄弟，也已经是很好的姑表兄弟了。

如此说来，不仅五族同源，十四族也是同源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构成是否以同源为最大的前提呢？从历史上来看，我敢做如下的假定：客观上，是的；主观上，不是的。

仰韶彩陶，1945

何以说中华民族的构成在客观上是同源呢？我们姑且丢开古书，丢开比较语言学的探究，单就以头盖骨为标准的人种学调查来做出发点的吧。全中国的人都属于一个不宽不窄，略为带宽的“中宽头”的典型！或是另从地下考古学的新石器收获来做出出发点吧。全中国的新石器，包括河西与朝鲜，内蒙古与香港，也在花纹上表现出一致的典型，尽管在色彩上有黑陶、白陶与彩陶的混合。美国的学者拉铁摩尔说，“在中国未分为若干宗族以前，曾经有过一种原始的中国人，为现在的各宗族的共同之母。”这一句话，可谓适获我心。

又何以说，中华民族的构成在主观上不是同源的？因为我们的祖先在主观方面一向不注重同源，而只注重合流。我们祖先最喜欢拜把子、结亲戚，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只要愿意和我们做异性兄弟的，谁来都好。中国在古时又有过“同姓不婚”的规定，就靠这四个字，我们禹时的万国，春秋时候的170余国，才能够在血统上逐渐凝合起来，成为一家。

夏商周三代图

就今日情形而言，恐怕除了云南省以外，新疆省要算是宗族最多的一省。然而十年以来，由于盛督办兼主席的贤明领导，及其吻合与三民主义中民族主义的民平政策，我们大都能够看到14个宗族，已经彼此互相亲爱，很融洽的生活在一起。中国国民党的革命最后目的，是世界大同。

以上所说，对与不对，还要请各位指教。

1943年《新疆日报》

本文由“瀚海淘沙”独家整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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