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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长桥说禅

两人尚未走出府门,寇仲已扼要地把必须立即离开洛阳的理由说出来。

虚行之扯着他来到无人的偏厅处,从容道:"寇爷万不可于此时离开,否则将无望争天下。"

寇仲苦笑道:"我岂是临阵退缩的人,只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只会白白把我们三条小命一起送掉。"

虚行之思索片刻,沉声道:"现在形势相当奇怪,表面上我们似是占尽上风。但看敌人的动静,却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独孤峰和杨侗,凭什么能面对我们优势的军力仍是有恃无恐?"

寇仲一震道:"你说得对,若只凭刺杀,成败尚是未知之数,难道李密的大军已以奇兵姿态秘密潜至,正准备里应外合,杀进城来。"

虚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杨侗和独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门驱虎,后门进狼了。"

寇仲苦思道:"那他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呢?"

虚行之双目闪耀着智能的光芒,低声道:"所谓推己及人,我们之所以心生惧意,皆因对敌人异乎寻常的情况摸不清看不透。反过来说,敌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该是对我们的虚实智珠在握,了如指掌,以致不怕我们。"

寇仲色变道:"你是否指我们中藏有内奸,你提醒过王世充没有呢?"

虚行之摇头道:"这只是凭空猜测,兼之我又是初来甫到,妒忌者众,怎敢在没有证据前鲁莽说出来。"

寇仲有点六神无主的道:"现在该怎办才好?"

虚行之不答反问道:"晃公错来此已多天,为何尚毫无动静呢?"

寇仲皱眉道:"当然是等待时机。"

虚行之摇头道:"不能掌握主动,岂是智者如沈落雁之所为?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测,就是敌人已知悉我们明晚的诱敌之计,故准备将计就计,趁机击杀王世充,那时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假设明晚我们仍找不到那内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后全力攻打皇宫,回复以前与李密对峙的局面;而我们这才施施然离开,以后就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着一震道:"糟了!翟娇的事岂非已被内奸知晓?"

虚行之从容道:"寇爷放心,沈落雁绝不会于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惊蛇,所以只要寇爷明晚之前有所布置,将可保他们无事。"

寇仲断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帮的人帮手,通知翟娇。你则快回去,否则会令人怀疑。"

虚行之低声道:"寇爷小心。"

语后匆匆回厅寇仲则离府策骑出城。

※※※

徐子陵转入天街,颇有人海茫茫,何处寻觅寇仲的颓丧感觉。

素素和香玉山的事已铸成大错,现在连儿子也生了,无论他和寇仲是如何厉害,亦已回天乏力。

他对云玉真一向没有好印象,现在更是深恶痛绝,心生卑视。

水性杨花的女人始终是水性杨花,不会改变。

他和寇仲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却屡以最卑劣的阴谋来算计他们,还累及无辜的素素。

归根究底,仍该从李靖的负情算起。

不知不觉间,来到天津桥顶。

徐子陵凭栏俯视洛河,对身后熙来攘往的车马人流,浑然不理。

他是否该立即折返巴陵,看看素素的状况,可是深心处却又害怕回去,矛盾得想仰天大叫,以渲泄抑郁悲痛。

为何世上总有那么多恩将仇报的人,无论对香玉山或云玉真,他们都是有施恩而无结怨的。

这叫我不犯人,人却犯我。所以寇仲要主动出击去争霸天下,亦非全无道理。现在摆明是强权便是一切,根本没有道德理性可存身之地。

就在此时,身旁忽然多了个人出来,与他一起朝洛河看望,柔声道;"徐兄为何愁思难解,一脸悲愤神情呢?"

只从她仙体散发出的芳香气息,便知是雅淡如仙的师妃暄。这绝世美女仍作男装打扮,说不尽的俊秀儒雅。

徐子陵没有别过来瞧她,苦笑道:"我现在明白为何有人要出家了,因为众生皆苦,一旦给卷进这人世内,便纠缠不清,只能至死方休。惟有斩断世情,才可四大皆空。不过小弟现在已是泥足深陷,欲罢不能。"

师妃暄玉容不见半丝波动,淡淡道:"徐兄肯听妃暄说个故事吗?"

徐子陵默然无语。

师妃暄油然道:"寒山惟白云,寂寂绝埃尘。草座山家有,孤灯明月轮。石床临碧沼,鹿虎每为邻。自羡幽居乐,长为世外人。"

她柔美如天籁的声音,以一种带有音乐般的动人语调,于这闹巿之中娓娓诵来,实具有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诗文不住惹起徐子陵的联想,似乎寒山白云,孤灯明月,都因出自她的香唇而有了新的意义,展现出俗世里而超乎俗世的意象境界、那感觉美得令人屏息。

两人的目光虽没有接触,但因同是凝注着下方流动不休的河水,又藉之微妙地联结起来。

此时太阳渐下,余晖染红了城巿西方的空际。

徐子陵沉吟道:"这不像一个故事!"

师妃暄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淡淡道:"这只是故事的前奏,亦只是想培养徐兄听故事的情绪气氛。否则对牛弹琴,枉自浪费言词。"

徐子陵忽然岔往别处道:"是否真有来生果报这回事?"

师妃暄答道:"徐兄既非计较功利的人,何须像世俗人般要看紧这种事?"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奇道:"你好象对我很清楚呢!"

师妃暄没有答他,也没有以美目迎接他的眼神,只秀眸深注地凝视着下方的流水。

她侧脸的轮廓美得令人呼吸顿止,彷若天地灵秀,尽萃于她脸庞完美的线条上。

徐子陵尽管愁肠百结,但心神仍不由被她深深吸引,像在战火漫天的悲惨世界中寻找到避开乱世的桃花源。

师妃暄似是一点不介意被他在不足两尺的近距离欣赏,玉容静如止水,轻轻道:

"有人问和尚道:‘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和尚答道;‘用功。‘又问:‘如何用功?‘和尚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于是问者大奇道;‘一切总如是,同是用功否?‘和尚答道:‘当然不同,他们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思索,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接着澄明深遂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柔声道:"这故事有趣吗?"

徐子陵深深瞧着她,感受着她一尘不染的平静心境,点头道:"小姐的故事深含至理,不过首要条件却需把自身从众人的凄苦中完全抽离,始能达到这类无欲无求的情况,进而探讨人生存在的问题。这也是极端解放和自由的境界,类似庄周老子的自然无为,本来无事的追求。可是除非能像小姐般割断世情,否则怎能无情呢?"

师妃暄秀目闪过讶异神色,旋又回复平静,轻柔地道:"徐兄果然是具有大智慧的人,难怪可掌握〈长生诀〉的窍要,又破解开和氏璧深埋千古的秘密。徐兄刚才的问题,只在不明白本身的真识真性,本来具足的至道。徐兄想听另一个故事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现在根本没有听故事的心情,不过小姐的故事实在太动听了,使我也变得难以自拔,只好身不由主的洗耳恭听。"

师妃暄移开目光,重投在下方的流水中。瞧着一艘小舟,载着男女老幼一家大小,在夕照的彩霞下逐渐远去。

徐子陵亦循她目光观望,波动的心情缓缓平复。

身后原是频繁的交通人流渐趋稀疏,喧哗稍减。

天津桥乃游人到洛阳必访之地,故两人并肩凭栏,乃常见不过的事情,不会惹人注目。

徐子陵此时才想到师妃暄今日方见过自己,现在又忽现仙踪,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师妃暄的声音传入耳内道:"有位道家的仙长,开炉练丹,万事俱备,独欠一个守炉的道僮。"

徐子陵讶道:"我还以为小姐说的会是另一个佛门的故事。"

师妃暄微笑道:"佛门道家有什么分别?正如你和我,都只是人吧了!"

徐子陵不解道:"人是每个都不同的,否则为何你叫师妃暄,而我则唤徐子陵?"

师妃暄从容不迫的答道:"即心即佛,也非心非佛。既不是心,不是佛,也非是物。

人就是人,自我只是障翳和阻碍,所以才会吃饭不知吃饭哩!"

徐子陵直至今天才是初次接触禅道高人,无论了空又或师妃暄的说话,表面虽浅白易明,但内中总深藏令人难解的玄机,只好谦虚地道:"我要仔细想想才行,小姐请继续那故事,我不会再打岔的了!"

※※※

寇仲把马儿寄在董家酒楼的马厩后,始展开脚程,朝青蛇帮设在码头的总坛走去。

他因怕被人跟踪,致发现他和任恩的关系,故甫离大街,便展开脚法,忽然奔掠于横巷,忽而串房过屋,又以种种反追踪法肯定没有人吊在身后时,才全速朝目的地驰去。

在斜阳的眷顾下,连绵的房舍与绿树繁花互为衬托,而随处可见的庙顶塔剎,则争写天上之奇姿。可惜寇仲视而不见,只在盘算如何教翟娇等避过杀身大祸。

寇仲舍正门而从屋顶翻下去,尚未着地已脸色剧变。

※※※

师妃暄不徐不疾地娓娓说道:"终于有人来应征作守炉的道僮,那道长说:‘你若能由现在开始不作一言,便可作我的道僮。肯尝试吗?‘那人坚定地点头,接着天旋地转,堕进无数世轮回之中,但不论富贵贫贱,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他都能坚持不语,每趟由生至死,都是不作一言的哑巴。"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这故事有着仙道玄奇怪诞的色彩,却不知与刚才的话题,有什么关连。

师妃暄续道:"最后他在某世变成一妇,嫁夫生子,岂知儿子出世后尚未弥月,贼人来了。"

徐子陵给引起好奇心,愕然道:"那怎办才好?"

师妃暄道:"贼人在她眼前杀她丈夫,又把她污辱,她仍能坚持不作声,到最后贼人要把婴孩也般掉,她终于忘记了轮迥的目的,狂叫阻止。"

徐子陵虎躯剧震,明白过来。

师妃暄淡淡道:"于是他从轮迥中醒转过来,发觉自己仍立在丹房之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多了一脸热泪。仙长叹道:‘罢了!你仍是舍割不下母子之情。‘"

接着轻轻道:"寇仲来了!妃暄别矣了。"

※※※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洛堤土坡处,位置与今早大致相同,但心情却有天渊之别。寇仲出奇地沉着冷静,低声道:"行凶者肯定只有一人,但青蛇帮总坛内二十五人却无一幸免,可见其行事的快、狠、准,至少接近婠婠那个级数。但肯定不是阴癸派的人干的。"

徐子陵心中狂涌起为青蛇帮帮主任恩和其手下复仇的炽热情绪,语气却是非常平静,淡淡道:"凭什么你能那么肯定?"

寇仲狠狠道:"因为从各人的死相和伤势,都不像是天魔功所为。任恩等表面毫无伤痕,但五脏俱碎,显是一种刚中含柔、霸道至极的劈空拳掌之劲。"

徐子陵倒吸一口凉气道:"任恩等人的武功虽不算高明,可是若要我在没有人逃出屋外前尽杀坛内之人,恐怕亦办不到。所以此人武功当在我们之上。这样的高手在江湖上当屈指可数,究竟会是谁呢?"

这时夜幕刚垂,华灯初上,那繁盛升平的气氛,与他们灰黯无光的心情相比,似带着浓重冷嘲的味儿。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以渲泄心中的悲苦和痛楚。但却知万万不可如此,还要更坚定地去应付反击。我现在满脑子是他们尸横坛内的凄惨景象,你可否给我分析一下。"

徐子陵的心情当然不会比他好,可能还更沉重,深吸一口气,道:"首先是对方如何知道我们和青蛇帮的关系?毁掉青蛇帮对他又有何好处?且此人为何要单独出手?只要想通其中一点,便可推测出是那一方的人干的。"

寇仲叹道:"最大嫌疑的仍是阴癸派,但我总觉得非是他们干的。"

徐子陵点头道:"该不会是阴癸派,行凶者若和洛阳其中一个地方帮会有联系,应很容易查出青蛇帮这两日来为我们奔走出力。而阴癸派失去洛阳帮后,等若断去所有眼线。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独孤阀,但细想却又有点不对。"

接着把沈落雁将独孤霸之死嫁祸给他们一事说出来。

寇仲虽恨得牙废痒的,仍断然摇头道:"独孤阀成竹在胸,绝不会小下忍而乱大谋,因为过了明晚,他们便可为所欲为,难道这么一天半晚都等不了吗?"

顺便把疑有内奸的事告诉徐子陵。

徐子陵亦把彤彤供给的情报和盘托出,却暂时隐瞒了云玉真出卖素素的事,以免再困扰寇仲,也没提起师妃暄曾找他说话。

两人苦思半晌,仍是茫无头绪之际,寇仲苦恼道:"怎办才好呢?我本想找任恩遣人送个信给翟娇,教她小心李密,现在谁能助我?"

徐子陵剧震道:"我猜到是谁下的毒手了。"

寇仲一呆道:"这跟送信给翟娇有什么关联?"

徐子陵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机,沉声道:"告诉我,除了你外,谁还知道翟娇到了那里去?"

寇仲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会轻易告诉任何人?"

徐子陵点头道:"好了!告诉我,假若你全不知道内奸的事,现在见到任恩和二十多名手下惨被屠杀,会有怎样的反应?"

寇仲开始有点明白,恨得咬牙切齿道:"此计果是毒辣,我当然会提醒所有明里暗里曾助过我的人要提高警惕。因为此人若连任恩与我们的秘密关系都了如指掌,翟娇恐也不能幸免。"

徐子陵拍腿叹道:"这正是关键之处,而顺理成章地,你很有可能请王世充为你派人联络翟娇,那势将泄出她藏身的地点。告诉我,谁人会如此处心积虑去杀翟娇呢?"

寇仲呆了半晌,才大骂道:"沈落雁那婆娘实是猪狗不如,否则怎会那么巧她到这里来向你警告,而那边却已死了人。出手的定是晃公错那般千刀的死老鬼。去了翟娇这心腹之患,她的老板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旋又皱眉道:"你这推测该十有九准。不过我若根本下去知会翟娇,沈落雁岂非只会打草惊蛇?"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自己骗自己了!我们定因过份关心翟娇的安危,怎都会设法示警。沈落雁太明白我们哩。"

接着冷然道:"若我们能将计就计,定可把元凶引出来。"

寇仲摇头道:"王世充才是沈落雁的头号目标。但我却可故布疑阵,使她完全摸错翟娇藏身的处所。"

徐子陵点头道:"你可应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明的由王世充去办,暗的则请卜天志弄妥当。"

寇仲失声道:"我全忘了卜天志的约会。咦!你怎会忽然提起他而非云玉真。这女人我始终不大信任她。"

徐子陵扯着他站起来道:"边走边说吧!你现在去找王世充,并请他代办任帮主等人的后事。而我则联络卜天志,现在不用你说服我,我也会竭尽全力对付李密。"

寇仲低声道:"若找不出内奸,此仗就算你肯助我,亦必败无疑。"

徐子陵默然片晌,道:"那你和我一道去见卜天志,然后再见王世充吧!"

第八章 将计就计

两人与卜天志商议妥当后,卜天志先离开,而两人则留在酒肆内。

铺内只有三台客人,但由于都在猜拳或行酒令,输了的还擘大喉咙大叫大嚷,甚至高歌一曲,吵得屋梁都颤震起来。

这种喧哗的环境,反给他们商议秘密提供了掩护。

寇仲沉吟道:"卜天志和一众巨鲲帮兄弟这么看得起小弟,想随我寇仲打天下,本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只是心中总觉得对不起美人儿师傅。"

徐子陵冷哼道:"你怕我会反对才这么说而已!放心好了,此事我绝不会阻止你的。"

寇仲一震道:"究竟是什么回事?这并不像你陵少的风格。"

徐子陵叹道:"早前卜天志告诉我很多事,包括素姐的婚姻,实是香玉山、萧环和云玉真深谋远虑下的布置,目的是为了我们的‘杨公宝库‘。"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实在太天真了,很容易便相信别人的话。现在大错已成,累得素姐把终生幸福断送在奸邪之手。"

寇仲霍地立起,掠往门去。

徐子陵大吃一惊,放下酒资,全速追出。

寇仲背着他呆立路旁,街上虽人来人往,他雄伟的身型却显得无比的孤独。

徐子陵移到他旁,赫然发觉寇仲满脸泪珠,从虎目滚滚流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也是心中恻然,想起师妃暄说的仙长炼丹的故事,硬咽道:"不要哭了!"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傅君婥香消玉殒后,素素使成了他们唯一的亲人。在某一程度上代替了傅君婥。

无论他们如何成为叱鹛煜碌姆缭迫宋铮在素素跟前都会变回那对没有机心的大男孩。

其中深切真挚的感情,外人是难以明白的。

寇仲以衣袖拭泪,沉声道:"我要把云玉真杀掉,谁都不能阻止我。"

徐子陵胸口剧烈地起伏,摇头道:"此岂是智者所为,现在我们等若有人质落在香玉山手上,必须投鼠忌器,谋定后动。否则素姐的遭遇将更不堪。"

寇仲双目忽晴忽暗,好一会后软弱地道:"小陵!你教我该怎办好呢?我现在不但恨他们,也恨自己。若不是我们要和香玉山那小奸贼合力对付宇文化及,素姐就不会这么的被人害了。"

徐子陵道:"现在我们先要应付眼前的危机,然后去把‘杨公宝库‘起出来,诸事妥当后,我将返巴陵,把素姐母子带走。而你则专志于你争天下的大业。"

寇仲一呆道:"我怎放得心下,萧铣是老狐狸,香玉山则是小狐狸,兼之那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我……"

徐子陵苦笑道:"就算你领着千军万马去找他们,又有什么作用。此事我自有计算,有信心可办得妥贴稳当。"

寇仲颓然道:"此刻我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真想放弃一切,然后……"

徐子陵截断他道:"不要胡思乱想了!首先是任恩帮主之仇,我们不能不报。其次是翟娇正等待你的好消息。而你双龙帮的一众兄弟,亦在关中等候你去起出‘杨公宝库‘。

此外还有其它人呢?这种事开始了便欲罢不能。现时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振奋起来,为己为人勇敢迎敌,再无他途。"

寇仲急速地喘了几口气,好半晌才平复了点,道:"那现在我们是否该去见王世充?"

徐子陵抓着他的臂弯沿街缓行,低声道:"若你把内奸的事通知王世充,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寇仲清醒过来,动容道:"想来确是什么好处都没有,首先他将不肯以身犯险,然后怀疑身旁每一个人,等若平白向敌人露出形迹。"

徐子陵道:"谁人晓得翟娇的事?"

寇仲道:"能参与王世充机密的人,除了他的儿子和两个皇亲国戚外,亲信手下则有张镇周、杨公卿、郎奉和宋蒙秋四人。另外还有几位贴身保护他的名家高手。照我看,宋蒙秋最靠不住。"

徐子陵道:"你不欢喜他是一件事,他会否背叛王世充则是另一回事。撇开将来的发展不说,现时的形势显是王世充较强,宋蒙秋若勾结外人来砸自己的饭碗,对他有何好处?独孤峰和杨侗难道真会重用一名叛将吗?"

寇仲登时语塞,尴尬道:"我此刻心如鹿撞,六神无主,还是你比较清醒点。"

徐子陵露出哭笑难分的表情,骂道:"亏你在这种情况下,仍要逗我开心,‘心如鹿撞‘一般是描述女子对心仪男仕心动的情景。那能用得到在你身上。告诉我,那些名家高手是何方神圣。"

寇仲道:"吃饭的当然有一大批,但可与闻秘密的就只欧阳希夷,可风道人,还有一个叫‘铁钩‘陈长林的小子和来自以乐舞名闻天下的龟兹美人儿玲珑娇。此女一向对我不太友善,故反不似是内奸;欧阳希夷更无问题,而可风道人则对我爱护有加,咦!"

两人同时四目交投。

因为若照寇仲的推理,对他特别友善的人反更有可能是内奸。

寇仲旋又摇头道:"我们怕是疑心生暗鬼吧?这人看来仙风道骨,且是方外之人,视名利钱财如粪土,怎会是叛徒?反是那陈长林血气方刚,沈落雁或独孤凤只要略施色诱,他在爬秀榻前恐怕连祖宗出卖了亦毫不在乎哩!"

徐子陵哂道:"若论仙风道骨,可风是否及得上辟尘?"

寇仲一震道:"当然尚差一截。不知辟尘练的是什么邪功,邪得来竟像仙人下凡的出尘模样。"

徐子陵道:"郎奉或宋蒙秋若投靠敌人,王世充恐怕连城门口都进不了,所以可肯定他们都没有问题。反是张镇周和杨公卿长期镇守外地,说不定因见李密势大,投向他也很合道理。"

寇仲忽然反手拉着徐子陵,转入一道横巷去,低声道:"可风真有可能是奸细。昨晚我们被人在天津桥围攻时,他正是力主支持的人。而绝非奸细的欧阳希夷则大力反对。"

徐子陵苦笑道:"问题是我们不能据此作实。他究竟是个什么家伙?为何王世充那么信任他。"

寇仲道:"他好象是来自洛阳附近某一道派的人。欧阳希夷还说这个道派的人罕有插手江湖的事,今趟王世充是有天大的面子。所以我看他该不会是奸细。不若集中注意力在陈长林那小子身上,看他会否忍不住去和沈落雁幽会。"

徐子陵忽地剧震道:"他是否来自邙山翠云峰之巅的老君观?"

寇仲目瞪口呆道:"你怎么会知道?"

徐子陵断然道:"我们立即去见王世充。可以肯定内奸就是可风妖道。时间无多,我们边行边说。"

※※※

密室内,王世充听罢色变道:"竟有此事?老君庙的主持避尘仙长乃我多年的朋友,可风怎会害我?"

今回轮到寇仲和徐子陵同时色变,失声叫道:"辟尘?"

王世充愕然道:"有什么不妥?"

寇仲道:"避尘的真名是辟尘;乃阴癸派外另一邪派的教主,至于怎样邪法我便不清楚。但了空既亲口告诉小陵老君庙为奸人所把持,而我们又知辟尘的底细。可风是奸细一事,将再无任何疑问。别忘了昨晚他是一力主战的人呢。"

王世充显是心绪大乱,问道:"了空怎会平白无端的向子陵透露这消息的?"徐子陵逐把今早往见师妃暄的经过道出。当然瞒起和氏璧曾被他们取到手这一秘密。

王世充终被说服,道:"现在该怎么办?"

寇仲兴奋起来,道:"此事现在只可你知、我知和小陵知。然后我们才可巧施计中之计,保证今趟沈落雁要阴沟里翻船,吃个大亏。"

※※※

两人踏出尚书府门时,心情已大是不同,至少眼前目标明确,让他们有了奋斗的方向。

侍卫牵来马儿。

两人正要上马,可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道:"两位小兄请留步。"

寇仲转身施礼道:"道长是否有什么急事?此刻我正赶着送敝友出城。"

可风来至两人身前,微笑道:"这位定是寇小兄的好拍档子陵小兄了。贫道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吧!"

接着漫不经意的道:"徐小兄要往那里去?"

徐子陵装作无心下冲口而出道:"是要到淮阳去。"

寇仲脸色立时变得很不自然,煞有介事的压低声音道:"此事连王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道长请帮个忙,千万不可泄露出去。"

可风肃容道:"究竟是什么事这般严重,徐小兄需立即出城,有没有什么需贫道帮手之处?"

徐子陵摆出说漏了口的尴尬神情,嗫嚅道:"因这事牵涉到一些朋友的安危,道长只要严守秘密,我们便感激不尽。"

可风皱眉道:"那徐小兄明天岂非不能参与我们的行动?"

寇仲苦笑道:"这件事来得非常突然,小陵却是不得不立即赶往那地方。"

可风点头道:"如此贫道再不敢浪费徐小兄的时间,至紧要事事小心,贵友必能逢凶化吉的。"

两人策骑离开皇城,朝东门急驰而去,到城门时递上由王世充亲发的令牌,加上守城的兵头又认得寇仲,立即放行。

出城后两人装模作样的在山野间赶了近十里路,才在一处山头歇下来休息,让马儿可松一口气。

两人在丘顶远眺半晌后,寇仲道:"该没有人敢衔尾跟来吧?"

徐子陵迎着清凉的夜风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敌人自会以飞鸽传书一类方法,通知淮阳的同党,张开罗网待我前去。当我和翟娇见面时,他们将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把我们解决,以绝后患。何须这么辛苦来跟踪我们呢?"

寇仲抓头道:"我的脑筋仍是不太清醒,唉!想起素姐我便想痛哭一场了。"徐子陵冷然道:"你哭过了,以后都不要再哭。现在我们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坚强地面对所有已发生的不幸事,并竭尽全力去应付眼前的危机。可风该已被我们骗倒。接着就轮到沈落雁,然后是李密。时间差不多哩!你最好赶快回城,免令人怀疑。"

寇仲道:"你可小心点!"

徐子陵点头道:"你也是!"

※※※

门开,把门的宋阀好手愕然道:"原来是寇爷,请问是要找七叔还是三小姐?"

寇仲跨过院门,道:"三小姐若然未睡,我是想请她出来说两句话。"

那人领他朝主宅走去,另有其它人过来替他牵马,当然还有人飞报内院的宋玉致,无不是神态恭敬得以能为他服务为荣。

到大厅坐下时,那领路叫宋杰的年轻人亲自奉上香茗,歉然道:"婢子都躲到后院休息,谁猜得到寇爷会忽然大驾光临呢?"

寇仲暗忖宋阀不愧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随便一个看门的小头领,非但武功不错,且说话应对得体。微笑道:"那里那里?宋兄无须客气才是。"

接过香茗,叩了一口后,道:"宋兄何不坐下聊聊?"

宋杰微笑道:"这不合规矩,寇爷请随便下问。幸好寇爷要见的是三小姐,因为七叔仍赴宴未返。"

寇仲再叩一口热茶,动容道:"什么茶这么香的?"

宋玉致的声音传来答道:"这是西湖龙井茶,若能以当地的虎跑泉水冲泡,更是香清味洌,生津止渴,号为双绝。"

寇仲朝她瞧去,登时眼前一亮。

她穿的是以真丝织成纯白色的素衣棠,领、胸、袖、裈脚等部位都恰到好处地配以梅花彩绣。花形清丽,色泽悦目,虚实对比,层次分明。加上衣质柔软飘逸,轻盈软滑,穿在这美女身上,真是有那么动人就那么动人。

宋杰连忙告退。

宋玉致没有半丝表情地在他对面靠窗的椅子坐下,彼此隔了整个厅子近两丈半的远距离。

寇仲叹道:"实不相瞒,刚才我见到三小姐,差点立即要开小差逃亡。因为我给三小姐像天上明月的艳光照射下,忽然生出自惭形秽的强烈感觉。"

宋玉致没好气地道:"你就最懂哄人,最擅讲些口不对心的话。现在是什么时候哩?"

寇仲笑嘻嘻道:"这正是我想问的话,现在是什么时候呢?三小姐为何尚未就寝。"

宋玉致显然拿他没法,气道:"不跟你胡扯,再不说出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我便不理你了。"

寇仲一本正经的道:"我来此是希望能借宿一宵。"

宋玉致杏目圆睁的失声道:"什么?"

寇仲翘起二郎腿,摆出流氓无赖的样儿,好整以暇的道:"今晚剩下小弟孤家寡人一个,又没有小陵和我睡在街头时轮流守夜。我想睡个好觉,唯有来求三小姐收留。唉!

温柔乡是英雄冢,天涯何处是吾家?"

听到他最后两句不伦不类的胡言乱语,虽明知这小子顺便调侃自己,宋玉致仍忍俊不住,只好苦忍着笑道:"快给我滚。找王世充收留你这流浪汉吧!"

寇仲长身而起,伸个懒腰道:"三小姐的闺房在那里?若没地方过夜,只好将就点借三小姐的香闺一用,哈!三小姐的香闺该是特别香喷喷的。"

就那么朝内进走去。

宋玉致吓了一大跳,又气又嗔的追上去,伸指便点往他背脊要穴。

这一指含"恨"出手,果是不同凡招。

岂知寇仲应指便倒。

宋玉致那想得到他不闪不避,连忙抢前扶着。

寇仲瘫痪了似的倒进她香怀内,还发出浓浊的鼻鼾声。

宋玉致才知道中了奸人之计。

第九章 霸刀岳山

天阴。

城门才启,徐子陵戴上面具,换过蓝色长袍,立即摇身变成盗取和氏璧时那副模样,凭正式的通行证,缓步入城。

他并没有故意佝偻起高拔的身躯,带点蓬散的苍苍白发,配上清矍而威严的脸容,他这老人予人的形像颇为引人注目。

他腰上还挂有长刀,一副仆仆风尘的老江湖形相。

因离开与寇仲约好见面的时间仍有两个时辰之久。逐随意在城内蹓跶,不知不觉间,又走上熟悉的天津桥。

桥上人车渐多,徐子陵想起昨夜在此听师妃暄说故事的情景,心中涌起既动人而又略带惆怅的难言滋味。

她为何会忽然离开静修的禅院前来找他呢?又或者她是在办其它事时忽然碰上自己。

总言之她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暗含玄机,教人难以测度。

步下天津桥,心神转到跋锋寒处。

这位曾与他同生共死的超卓突厥剑手,并非像他外表摆出来般无情,至少他便对芭黛儿心存疚意,须千方百计避而不见。

就在此时,他看到两个熟人。

而天上乌云疾走,暴雨将至。

※※※

雨点洒在屋檐窗际,由稀转密,瞬眼间房子外整个天地都充满淅沥的雨声,彷如大自然的妙手奏起最曼妙的乐章。

拥着香洁的被铺正作元龙高卧的寇仲,先想起露宿荒野的徐子陵,接着是尚秀芳令人百听不厌的动人歌声,然后是倚在宋玉致怀内那温柔得可使人溶化的醉心感受,鼻孔里似仍充盈着她如兰的体香。

这对自己又爱又恨的美人儿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把他摔往地上,竟还把他抱起"掷"

到长椅处,才命手下将他抬进这客房来,真教他受宠若惊。

若说自己对她没有好感和爱意,便是自己骗自己的,至少有她在旁时,他从不感到寂寞,时间溜走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自竟陵战败后,他从未试过睡得这么香甜的滋味。

外面的雨声,尤使他感到房内的安全和写意。

李秀宁的印象忽地模糊起来,代之是宋玉致喜嗔交集的动人风姿。

足音响起。

"砰"的一声,房门洞开。

接着是关上窗子的声音。

寇仲不用看也嗅出来者是宋玉致,心中讶然。这种该由婢仆做侍奉漱洗的事,何用劳烦她三小姐的一对娇贵玉手。

这个意念仍在脑海中盘旋,宋玉致来到帐外,娇喝道:"睡够了吗?还不滚起来!"

寇仲伸个懒腰,把手探出帐外,道:"三小姐拉我起来好吗?"

"啪"!

宋玉致狠狠朝他摊开的手掌重重赏了一记,气道:"你若再胡闹,我便把你掷到门外去。"

寇仲雪雪呼痛的坐了起来,抱怨道:"轻点打不行吗?"

宋玉致气得背转娇躯,怒道:"无赖!"

寇仲把双脚探出帐外,离床而起,刚好站在她粉背后,笑嘻嘻道:"三小姐昨夜仗义收留的大恩大德,我寇仲差点便永志不忘。"

宋玉致一呆道:"什么差点?"

寇仲凑到她香肩上的小耳旁,柔声道:"若三小姐肯以自己的香闺招待我,那就真的永志不忘。"

宋玉致移前一步,转身挥掌。

"啪"!

寇仲脸上立时呈现五道血痕,瞬又散去。

宋玉致愕然道:"你为何不避?"

寇仲捧脸涎笑道:"我令三小姐这么气恼,理该受罚的。"

宋玉致眼中射出复杂的神色,叹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寇仲颓然坐倒床沿处,素素的事涌上心头,眼中射出沉痛的神色,低声道:"三小姐除非是心甘情愿嫁我,否则我绝不会逼你。"

宋玉致玉容平静下来,缓缓移往靠园的窗旁,轻轻道:"既是如此,你以后就不要再在玉致眼前出现好了。"

寇仲一呆道:"三小姐若有此意,我寇仲定必遵从。唉!想不到竟是我自作多情,真个好笑!"

宋玉致旋风般转过身来,狠狠盯着他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还说什么自作多情,再说我便杀了你。"

寇仲愕然道:"我心里怎会没有你?昨晚我还梦见在三小姐的香闺内和三小姐,嘿!

那真是个令小弟毕生难忘的美梦。"

宋玉致俏脸飞红,差点便要拔出佩剑,失去了平静的跺足大嗔道:"狗口长不出象牙的大无赖,占人家的便宜还占得不够吗?"

寇仲一本正经的点头道:"昨晚确是占了三小姐颇大的便宜,那是人世间最香甜的美事。"

宋玉致拿他没法,生气的坐倒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寇仲赤脚来到她椅旁,单膝跪地,两手抓着椅柄,仰头打量这正鼓起香腮的美女,柔声道:"我敢向着苍天打报告,寇仲心里绝对有宋玉致。"

宋玉致迎上他的目光,哂道:"当然有啦!因为我是你去争天下的其中一块踏脚石嘛。"

寇仲摇头道:"起始时我确是带点功利之心。但到昨晚,我才发觉自己难以自拔的想着玉致你。"

昨晚他回城后,因任恩等被惨杀和听到素素的不幸而致苦痛难堪,不知如何竟忽地很想见宋玉致,故才登门找她。

宋玉致玉容出奇地静若无波止水,徐徐道:"寇仲你须谨记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刚才答应了以后再不会来烦玉致,现在怎能反悔?我不理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我的心无法把你容纳,言尽于此,你走吧!"

寇仲的心像给万斤大铁锤重击一下,疼痛得差些翻倒地上。

忽然间,他清楚知道由于自己起始时摆出的不当姿态,已深深触怒了宋玉致,令她无法再接受自己。

她肯定对他寇仲有深切爱意,但恨意亦是同样深切。

现在已是错恨难返。

他除了脸色转白外,表面的神态并没有显露出内心的感受。

他长身而起,深深瞧了她一眼后,颓然道:"玉致珍重!"

就那么赤足的回到风雨漫天的户外去。

※※※

徐子陵打着刚买的伞子,蹑在郑淑明和白清儿两女的身后。

郑淑明乃长江联的女当家,由于丈夫死在跋锋寒手上,于竟陵外率联盟旗下的清江派、苍梧派、江南会、明阳帮、田东派等组成的联军,围攻跋锋寒,却给自己和寇仲凑巧碰上,破坏其事。后来郑淑明含恨之下和钱独关、恶僧、艳尼等联手,在城内伏击他们。待两人脱身突围之后,便撇下了郑淑明。想不到她此时会到洛阳来。

这新寡文君美艳如昔,与白清儿共撑一伞,言笑晏晏的,在天街的胭脂水粉铺流连出入,似乎浑忘了丧夫之痛。

徐子陵横竖闲来无事,更希望能由白清儿身上得到点阴癸派的线索,逐随她们走了一个街口。

在滂沱大雨掩护下,跟踪起来也易于隐蔽形迹。

就在此时,有人来至他身旁,低声道:"这位老丈,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子陵可以肯定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没有朝来人瞧去,沙哑着嗓子冷笑道:"老夫没有兴趣和任何人说话,给我滚开。"

那人怒哼道:"这叫敬酒不喝喝罚酒,让郑某人看你有多大道行。"

指风袭至。

徐子陵移形换位,只一闪身便到了另一位置,跟施袭者隔了两堆共七、八个其他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

那人咦了一声,显因徐子陵的高明而大感意外。

徐子陵猜到对方应是"河南狂士"郑石如,心知肚明自己跟踪两女的事已被发觉,逐打着伞子快步转入一条横巷去。

地上的低洼处此时积满雨水,雨点仍不住洒下,屋檐地上水花激溅,各具奇姿异态,织出这伟大城巿的雨景。

郑石如在后方追上来,狂喝道:"止步!"

徐子陵手按刀柄立定,冷冷道:"老夫已有数十年没动刀子杀人,你最好不要迫老夫破戒。"

郑石如沉声道:"老丈高姓大名?"

徐子陵不屑地哂道:"你明知老夫不会说出姓名,仍要出口相问,岂非多余之极。"

戴上这个连发的假面具,徐子陵便感到代入了另一个身份中,变成个非常霸道冷酷的老者。

郑石如哈哈笑道:"不用你说出来,我郑石如也猜出你的身份,四十年前名震陕北的‘霸刀‘岳山,何时变得如此藏头露尾了?"

徐子陵心中好笑,有机曾定要查查这"霸刀"岳山是什么人,闷哼一声,朝前续行。

郑石如竟不敢追来,只叫道:"岳老师今趟出山,当是要一雪前耻,但现在时势已变,个人之力实难展抱负,岳老师请三思,石如稍后再拜会。"

徐子陵头也不回的走了一段路,肯定没有人跟踪后,才闪到一角,换上"刀疤大侠"

的面具。

心想这"霸刀"岳山必曾是威震一方的高手,后因某种挫折,故归隐不出达数十年之久。只看以郑石如这级数的一流高手,仍对他心存畏敬,又大力招揽,便知其武功非同小可。

但这时已无暇多想,匆匆往会寇仲。

※※※

寇仲湿淋淋的跨过福成绸缎庄的防水闸,踏进这洛阳最著名店子广阔的前进大堂时,老板李福成正向郑淑明和白清儿推介手上的货式道:"这是正宗的鲁锦,特别在织造前须预先染色,故色泽多而鲜艳,图案变化万端。由打棉、捻布芯、纺线、染色、上浆、络线、经纱、穿综、上机织布、整理,到最后的严格检验,所有工序一丝不苟。我现在手上这幅唤作万人迷,若:咦!"

到这刻,他才发觉白清儿和郑淑明的两对美目望到了别处去。

事实上店内的五名伙计和其它三组客人的目光正全集中在寇仲,和从他身上泻滴而下沾湿了大片地板的水渍上。

寇仲似丝毫不知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而若非他体型标悍,兼背负长刀,早便给人轰出门外。

他一边从怀里掏出以防水绢包好的秘本、钱袋等物,边嚷道:"我不要女人穿的万人迷,只要一套现成的男装,另加一对马靴,这里若没有就给我到别处弄回来,我当照付双倍价钱。唉!真难受!"

郑淑明美目射出森寒的杀机,声如冰雪的从玉齿缝处吐出来轻叱道;"寇仲是你!"

"寇仲"两字甫出,李福成和众伙计立时露出敬畏之色。

李福成随手拋下给他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鲁锦,躬身道:"原来是寇爷,失敬失敬,尚书大人是福成的老朋友,请到里面坐下先喝口热茶,一切自会为寇爷办得妥妥贴贴。"

寇仲暗忖洛阳不但是天下交通总汇,还是消息传递得最快的大都会,欣然道:"待我先和老朋友交待两句,老板要不要为我量度尺寸,小弟比较欢喜较松身的衣里,哈!"

李福成像忘记了两女似的,连忙接过伙计递来的软尺,又不顾寇仲湿透的身子,便在他身前忙碌起来。

寇仲向正对他怒目而视的郑淑明眨眨眼睛,笑道:"小弟并非跋锋寒,那样瞪着我干吗?淑女和君子同级,所以君子动口时,淑女也不可动手。迟些我订桌酒席向女当家赔罪好吗?"

白清儿"噗哧"娇笑,挽着郑淑明的臂弯道:"姐姐不要睬他,我们到别处玩儿,眼不见为净。"

寇仲怎肯放过她,微笑道:"彼此彼此,别忘了通知婠妖女,早晚我定会旧恨新仇一并跟她算账。"

白清儿嘟起红彤彤的美丽小嘴,若无其事的道:"我根本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们走。"

郑淑明却疑惑的道:"什么婠妖女?"

话尚未完,已被白清儿拉得朝街外走去。

寇仲高呼道:"除了阴癸派的妖女外,那里还有妖女呢?哈!唉!"

想起宋玉致,他笑的心情立时消失。

※※※

徐子陵的疤脸大侠撑着伞子在街上徐徐漫步。

脱掉外袍后变成一身劲装疾服,再没有先前"霸刀"岳山的影子。

即管没有郑石如的事发生,他也准备好改装换脸,好令进城的老人家彻底消失,不留任何可供人追寻的痕迹。

行人道与车马道间的渠道变成两条小溪河,加上从两旁瓦顶屋檐像帘幕般倾泻而下的雨水,似生力军般不断注往街上,颇有冲奔之势。幸好洛阳的去水系统发挥功能,否则势成泽国。

地上雨花处处,远近视野模糊,街上人车稀疏,徐子陵不由生出天地间独我一人的奇异感觉。

假若师妃暄正陪他在此豪雨中漫步,听她娓娓动人的故事,嗅着她身体传来的芳香,会是怎样的一番感受。

他记起了这淡雅如仙的美女从桥栏处凝视洛水的侧面,表情是如此地专注,似完全感觉不到他瞥视的目光,只沉醉在某一神奇的思维空间里,与他像活在两个不同的天地间。

师妃暄出人意表的相会,不但令他难忘,且是令他寻味无穷。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像师妃暄予他的震撼和感受,犹如一股无名的力量把他带进一个从未曾踏足,但又是直至这刻也难以相信其确实发生了梦幻般的境界去。

这令人倾倒的美女,她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假若他徐子陵以强而有力的双臂把她拥入怀内,她那对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深邃美眸,会生出怎样的变化呢?

徐子陵嘴角飘出一丝苦笑。

自修练〈长生诀〉后,他对男女之情日渐淡泊。过去亦从来没有这种渴望,但不知是否这场突来的豪雨,却使他生出这使人黯然神伤的驰想。

说到底她终是方外之人,且修为甚深,追求的是崇高的理想而非是男女情欲,任何对她的痴心妄想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空留残怨。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万念化作一念,一念转作无念。

所有恼人的思想立时一去成空,心平气和的朝目的地走去。

第十章 会师中原

宋金刚把寇仲迎入厅内,笑道:"寇兄肯来已是信人,其它的事何须解释?"寇仲坐下接过宋金刚手下奉上的香茗,望往窗外,若有所思的道:"雨停哩!"

宋金刚挨在椅背处,与他一起把目光投往窗外,点头道:"洛阳以前只有夏季才见这种雨势,今趟是来早了!"

寇仲把茶杯放在两人间的几子上,像警醒过来般注视宋金刚道:"宋兄究竟想与小弟在那方面合作呢?"

宋金刚却是漫不经意地道:"我想你去救李子通。"

话毕才别过头来瞧对方反应。

寇仲愕然道:"你不是真要我去行刺杜伏威吧?"

心忖若答案乃"是"的话,只有断然拒绝。他若真要杀杜伏威,必须是在千军万马对垒中明刀明枪去干,而非采暗算的手段。对杜伏威,他绝无半丝恶感,反真有一点类似儿子对父亲的孺慕和敬意。

宋金刚从容笑道:"这只是下下之策,且难以办到。我只想请寇兄去为李子通守稳江都,另二方面则攻打竟陵,逼杜伏威退兵,那沈法兴便难有作为。而同一时间,萧铣亦会渡过长江作出姿态,使杜伏威不敢妄动。"

寇仲这才明白为何云玉真会替宋金刚穿针引线。

宋金刚确是雄才大略的人,在密谋攻打李阀的同时,丝毫不忽略天下的军事形势。

假若李密与王世充两败俱伤,杜伏威北进失败,而宋金刚又能攻下太原,那刘武周的势力便可轻易伸至黄河南北这关键的区域,成为最强大的霸主。

寇仲皱眉道:"但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宋金刚道:"只有保住李子通,杜伏威才会因受牵制而不敢进攻飞马牧场和受其保护的两个大城,那时只要寇兄攻下竟陵和襄阳,我们便可在洛阳会师,到时是敌是友,又或平分天下,成其两朝之局,可再从长计议。"

寇仲哑然失笑道:"从长来计议是敌是友,小弟尚是初次得闻。且宋兄以乎太过推崇小弟了!李子通亦未必肯听我的话。"

宋金刚淡然道:"寇兄既能说服王世充这老狐狸,区区一个李子通算得什么。更何况敝主与李子通关系一向不错,你又有只凭残军坚守竟陵十天的辉煌纪录,而李子通现正身处绝境,那轮得他去从容考虑。"

寇仲苦笑道:"宋兄可能是继苏秦张仪后最好的说客。不过这等烦事我定要和我兄弟商量一下才成,你可否多等几天?"

宋金刚道:"我现在要立即离开,但会留下联络之人,只要寇兄点头,便曾为你们安排一切。"

寇仲与他研究了联络的方法,又谈过有关江都的情况后,才告辞离开。

※※※

城西宣风坊一座靠通津渠而建的小巧楼院内,徐子陵独坐厅内,等候寇仲。

这是王世充提供予他们的秘巢,用以避人耳目。

此时寇仲来了,颓然在他左方椅子坐下,一反常态的没有像平时般口若悬河地说个不休。

徐子陵淡淡道:"发生什么事?"

寇仲意气消沉的道:"我和玉致正式分手了,再没有挽回的希望。"

徐子陵奇道:"怎会弄成这样子?凭你仲少三寸不烂之舌,白可成黑,鹿可为马,有什么是不能挽回的。"

寇仲叹道:"还说是兄弟,我现在这么惨,仍要耍我。唉!我的问题是这时才真的对她生出爱意,所以不烂之舌也无用武之地。"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在说笑吧。"

寇仲失声道:"说笑?"

旋又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直勾勾地瞧着刚买来穿上的新靴子道:"我答应了不再在她面前出现后,苦恼得就那么赤足走在风雨中。那时整个人虚乏无力,呼吸不畅,眼前模糊,心就像铁匠的大锤子砸在铁砧上一样砰砰地响,越来越重,雷鸣般轰得脑子发胀,差点走火入魔。"

徐子陵难以置信地呆瞪着他好一会才道:"你忘了李秀宁吗?"

寇仲凄然道:"今早起床时,我真的忘了她,心中只有宋玉致。唉!今趟比那次失恋更惨,整个人好象浸溺在海水深处,压得心口闷翳痛楚。"

徐子陵道:"让我去和三小姐说说吧?"

寇仲断然道:"万万不可,是我兄弟的就让它过去。我寇仲要争天下,何须靠姻亲的关系?哼!但愿玉致她没有我仍可以得到幸福。"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以为她没有你就不能有幸福。这样也好,否则我们怎对得起宋师道。"

寇仲怒道:"你仍不信我对三小姐是真心的吗?"

徐子陵伸手过来抓着他肩头,摇晃两下,叹道:"你可以忘记李秀宁,自亦可以忘记宋玉致,留点精神干别的事吧!"

寇仲默然片刻,感受着徐子陵对他的安慰和关怀,点头道:"我正有要事须和你商量。"

※※※

徐子陵听罢沉声道:"萧铣终于要北上了!"

寇仲亦一震道:"有道理!而且这是一石三鸟之计,萧铣和香玉山都不愧是阴谋家。"

徐子陵叹道:"亏他们想得出来。可见刘武周要会师的非是你这没有资格的小子,而是萧铣。当他们会师关外,便可先陷洛阳,再攻打关中。两个老小子一个偏南,另一个偏北,只有如此合作,才有机会平分天下。"

寇仲早便想过这问题。

要知寇仲现在无将无兵,飞马牧场更非他的下属。刘武周这种雄霸一方,又有突厥作后援的霸主怎会看得起他,充其量寇仲在他眼里只是一只非常有用的棋子。由于萧铣等人对他有较深认识,所以这奸计必是萧铣等精心构思出来的。

假若他中计,并运用影响力令飞马牧场和竟陵城旧部全力攻打竟陵,那时萧铣便可乘虚而入,攻下飞马牧场和附近的两座大城。最厉害是商秀珣等纵使明知巴陵军渡江北来,仍误以为只是联合军事行动的一部份。到成为无援孤军时,除了投降外便再无其它选择。

那时萧铣将取得长江以北大片土地,而杜伏威则在江都泥足深陷,坐看萧铣蚕食他西面的领土。

此时萧铣可挥军北上洛阳,完成与刘武周会师的美梦。

寇仲道:"小陵你教教我该怎么办?"

徐子陵狠狠道:"由于有素姐在萧铣手上,我们现在是投鼠忌器。且无论任何军事行动,必有其确定目标。但我们却是既不能公然和萧铣反目,又要保存飞马牧场,且更不可让老爹得逞,有这么多矛盾牵制和难以并全的情况纠缠在一起,你说我该怎样教你?"

寇仲的眼睛亮了起来,道:"上兵伐谋,只要我们能保住江都,又不使老爹太伤元气,而商美人则是装模作样佯攻竟陵,暗则对付萧铣,当可解决眼前的危机。"

旋又苦恼道:"但有什么法子可既保全江都,又不太伤老爹的实力,这根本是没有可能办到的。"

徐子陵道:"总有办法的,但须到江都掌握形势后,才能随机应变,现在不若先想想今晚的事情好了。"

寇仲默然片晌,望向徐子陵的疤脸,笑道:"马车早恭候多时,请问疤脸将军我们该起程了吗?"

※※※

当寇仲和徐子陵随着王世充等人抵达荣府门外时,也为其热闹的情景吓了一跳。

荣凤祥这洛阳首富的府第,建于城东北一座小丘之上,占地极广,规模宏大。一眼瞧去,林木间房舍星罗棋布,气象万千。

就在入门处的广场正中,搭架起庞大的鳌山,高结彩栅,遍悬奇巧花灯,不下万盏之多,辉煌炫目,照得内外明如白昼。

到贺的宾客车马不绝,四处挤满锦衣绣裳的仕女,在鞭炮震耳,硝烟弥漫中,喧笑玩闹,尤胜过年的气氛。

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婢仆全体出动,招呼来客。

王世充的车队亦是阵容鼎盛,近百名精选出来的卫士,护着八辆马车,徐徐进入荣府。

徐子陵、寇仲和欧阳希夷共乘一车,后者看到两人好奇地挤向车窗外望,微笑道:

"老夫少年时也像你们般爱凑热闹,现在对热闹场所则是避之为吉。"

徐子陵改戴另一面具,变成个相貌平凡的汉子,毫不起眼。此时心中一动,问道:

"前辈有听过‘霸刀‘岳山此人吗?"

寇仲奇道:"这人只听名字便霸道非常,你在那里遇上他呢?"

欧阳希夷是王世充外唯一知悉徐子陵身份的人,为了可尽力为他掩饰身份。闻言露出紧张的神色,道:"徐小弟是否真的遇上他?"

徐子陵道:"晚辈只是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生出好奇心吧!"

欧阳希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岳山乃我们那一辈横行一时的邪派高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当时声威尤在祝玉妍之上。后来被‘天刀‘宋缺所败,才失去影踪。宋缺当时只有二十多岁,就是此役奠立了他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声威。"

此时马车停下,欧阳希夷似乎不大想谈论这人,催他们下车。

寇仲才钻出车厢,香气立即袭鼻而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翠儿迎上来道:"欢迎欢迎,寇公子大驾光临,实为荣府的光荣。"

寇仲愕然道:"曼清院今天不用营业吗?为何翠儿你竟到了这里来作迎宾。"翠儿挨过来亲热地挽着他手臂,媚笑道:"荣大老板有命,休息一天也不行吗?何况所有贵客都到了这里来,我们曼清院的姑娘只好也改到这里来了!那么简单的事,聪明的寇公子还故意要问奴家。"

寇仲一边享受着她酥胸的挤碰,一边留意四方的动静。

停车处显然是早经安排的地点,故没有其它的马车。王世充等纷纷下车,由荣凤祥亲自招呼。

欧阳希夷和徐子陵下车后便移到王世充附近,与包括内奸可风在内的其它高手和将士负起保护之责。

郎奉、宋蒙秋和杨公卿三人均没有出席这盛会,前两人是负责城防和监视杨侗方面的动静,而杨公卿则统率驻在皇城的军队。

至于董淑妮,由于与荣姣姣的关系,午前时份已到了荣府凑热闹。

此时荣凤祥和王世充正互相酬酢,翠儿凑到寇仲耳边嗔怨道:"公子累得奴家很惨!

该怎样赔偿呢?"

有些宾客无意间往这边走来,都给王世充的近卫客气和有礼的劝阻回转头。

寇仲正瞧着可风往徐子陵移去,显是想摸摸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底子,随口应道:

"我做过什么害苦翠儿的事情呢?"

翠儿几乎是咬着他耳朵道:"昨晚明明说好让清菊、清莲和清萍来陪你们的嘛,你又私自溜走,人家差点要给怨死了。"

翠儿的软语纠缠,四周的鞭炮声和喧闹声,辉煌炫目的灯火,王世充与荣凤祥的寒暄,可风对徐子陵的探问,如临大敌的近卫更提醒他即将会来临的刺杀,所有这种种正在进行着的事像小溪汇聚成河般涌进寇仲的意识里,令他生出极端奇异的感觉。

那便像在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境中,吵闹的顶点反令人只看到动作而听不到声音。且不知是否由于多天的期待,眼前一切有种似曾经历过诡异得令人毛发悚然的感觉。

一切都放缓放慢,当他瞧着可风靠近徐子陵,以他一贯慈和长者的姿态开口之际,他竟可清楚把握到两人对答时两唇的嗡动至乎身体肌肉所有最细微的变化动作。

接着是欧阳希夷为徐子陵解围,然后王世充和荣凤祥在婢仆和近卫簇拥下,并肩朝大门走去,宾客纷纷让路。

翠儿的声音似从万水千山的遥远处传来,萦绕回旋耳内。

"你说哩!该怎样赔偿人家!"

步过身旁的龟兹美女玲珑娇狠狠盯他一眼,对他投以隐含嗔怪的目光。

寇仲倏地回复过来,敷衍道:"过两天小弟空闲些时,便到曼清院来赔偿你们好了。"

心中却是无比的震荡。

经过多日来的连番恶斗锻练,他终于在武技上作出突破,踏足更上一层楼的境界。

接着便从翠儿热情如火的纠缠下轻柔地脱身出来,追在王玄应和王玄恕两人身后,进入鼓乐喧天的大堂去。

※※※

荣凤祥不负洛阳首富之名,只是由三进组成的主宅便尽显奢华富贵的能事。

前堂不仅面积大,空间高,装饰华丽,其气势更比得上宫内的殿宇。中央六根沥粉蟋龙金柱直上屋顶,天花布满纹雕,中央的藻井是二龙争珠立体浮雕。其它家具、挂饰均非常讲究。

此时堂内摆设了近二十桌酒席,又聚了百多名宾客,仍没有予人挤迫的感觉。随王世充进来的近卫只有八个人,其它都留在门外。纵是如此,加上寇仲等人,这一行仍是声势浩大实力雄厚。

一个是洛阳掌权的政客,一个是首富兼寿星公,所过处自是颂祝之声阵阵响起。

在王世充和荣凤祥的领头下,他们没有停留的穿堂越廊,直抵只接待最重要贵宾的后堂。

与前堂同样宽敞的空间,只设十席,其中四席居中,六席平均靠边分布两旁,突显出堂中四席的尊贵位置。

能被安排到内堂的宾客若非是洛阳最有头脸的人物,就是像李世民、突利那类身份尊贵的外来客人,不够斤两的只能在其它两堂参宴。

寇仲环目一扫,首先入目的是装扮得像彩雀般眩人眼目的董淑妮,正与另一姿色与她难分轩轻却别具一格的美丽少女,在一群七、八个贵介公子簇拥下言笑甚欢。

此女当然是与董淑妮并称"洛阳双艳"的荣姣姣,确是天生丽质,美貌诱人。顾盼间双目艳光流转,夺魄勾魂,以是脉脉含情,又若含羞答答。举止更是娇巧伶俐,仪态万千。比董淑妮要高出少许,亭亭玉立,冰肌雪肤,谁能不神为之夺。

董淑妮只瞥了他们一眼,便撅撅小嘴,摆出不屑神态,再不看他们。像由于寇仲的缘故,连王世充都恼在一块儿。

反是荣姣姣的妙目在寇仲身上打了几个转,才抿嘴浅笑,垂下螓首,使寇仲的心跳亦为她动人的神态加速了少许。

入门处的左方有一队十八人的女妓,均头梳低螺髻,窄袖上衣,束衣裙,披巾,分三排站立演奏。

从箜篌、琵琶、横笛、腰鼓、贝等传送出回响全场的欢乐悠扬音韵。

在席间的空地处聚着十多组人,认识的有突利、李世民、王薄、伏骞等和他们的手下亲信。

宋鲁也来了,正与王薄和七、八个人在谈笑。却不见宋玉致,不知是否为了避开寇仲,故不来参宴。

步入后堂,众卫首先散往一旁,只由欧阳希夷、可风、陈长林和徐子陵陪在王世充之侧,在荣凤祥引领下与众宾客逐一招呼。

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寇仲在瞧着王玄应两兄弟挤到董淑妮、荣姣姣那组人趁热闹时,身边只剩下玲珑娇一人。

玲珑娇目注徐子陵潇洒的背影,沉声道:"此人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夷公从何处把他请出来的。为何事前完全没听提起?"

寇仲为了迁就她娇巧玲珑的身段,俯头凑在她耳边道:"他是我的兄弟徐子陵乔扮的,这是一着厉害的棋子,迟些姑娘自会明白。"

或者是因寇仲的坦白和毫不隐瞒,使玲珑娇出奇地没有挪开,反迎住他的目光道: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要瞒着我们?"

寇仲一边在近距离饱餐秀色,一边道:"因为我们怀疑尚书大人身边中有人是内鬼,姑娘明白吗?"

玲珑娇露出震动的神色,然后垂下头轻轻道:"你敢肯定我不是内奸吗?"

寇仲柔声道:"当然肯定,姑娘秀外慧中,旷达豪迈,是那种绝不会干卑鄙勾当的人。"

玲珑娇俏脸微红,以蚊蚋般的低声道:"我开始有点喜欢你哩!假若你能少去点曼清院,我曾对你更有好感。"

言罢横他一眼,才朝王世充走去。

第十一章 荣府寿宴

徐子陵跟陈长林隔远站开,只留意王世充四周的变化。他虽然没可能改变高度,但头上却刻意地扎上红色的武士巾,身上的武士服亦使他看来臃肿些。除非是有心人,否则该看不出破绽,尤其是各方均以为他早离城去了。

不过要待到李世民和突利过来和王世充应对时,他才能放下心来,因为连随在李世民身旁的李靖亦只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留意他。

他没有注意他们在说什么,更不担心沈落雁会于此时发动攻击。郎奉负责在所有通往荣府道路上设置关卡哨站,若敌人大举来攻,只会遭到迎头痛击。

由于可风的情报,沈落雁定会将计就计,于王世充返回皇城的途中才进行刺杀,所以在宴会场地时反是最安全的。

聊不上几句后,这群掌握万民生死的政治军事家和巨富,便三句不离本行地谈起货币的问题,可见此实有关天下民生经济的首要之务。

只听有人道:"现在人人私铸,以代替旧朝五铢钱,但新币质劣,逐形成米、布等日用品价格大涨,令人束手无策。"

王世充道:"若是出自官炉的钱币,品质上绝没有问题;问题是出在民间的私炉钱上,这些劣钱连钱上的字样都模糊不清,简直只得一个轮廓。"

李世民旁的长孙无忌叹道:"官炉钱却产生另外的问题,自汉以来,金银铜铁铅汞等矿产,已渐归官营。但旧朝为了保证有足够的铢钱流通市面,同时更要保持质素,故必须大量开矿。杨广便曾在武陵等十二个县内开辟二十多个金场,役民达六十万,死伤无数,却只采得五十多两黄金,废地百里。采矿之官,变成戕民之贼,未见其利,先见其害。"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他可以肯定寇仲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只有像王世充、李世民这类长期管政治民的人才会思索到这方面的问题。这长孙无忌不负智士之名,说出来的话发人深省。

他同时留意到突利亦非常用心聆听,脑际灵光一闪,顿时体会到突厥人为何只通过由他控制下的中士人来进行侵略,因为要治理这么广阔的一片土地,实非以游牧起家的民族所能胜任。所以突厥人一方面掠夺中原的财物子女,另一方面则支持有作为的义军。

李世民插入道:"现在的所谓新币,不外是把旧朝的五铢钱熔掉改铸;而民间的劣币,则是于在熔掉的五铢钱内加上其它铁质杂物,于是一文钱可化为几文钱,在有利可图下,更禁之不绝。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天下重归一统,通过一个强大有力的中央,杜绝此风。像现今的情况,谁都一筹莫展。"

徐子陵听得心中佩服,若非寇仲是自己兄弟,在任他拣选一人的情况下,怕亦只有选择李世民作为未来治理万民的君主。

这想法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李寇两人无论谁胜谁负,另一方都只有被杀命运,此事该如何了局?

※※※

寇仲还想调侃这一向对他冷若冰霜的龟兹美女几句,岂知她已翩然去了。伏骞、邢漠飞和两名吐谷浑美女则朝他迎来,却不知玲珑娇的离开是否为了避开他们。在伏骞引见下,才知两女较高的芳名莉安,另一叫花娜。都是充满异国风情,更带点中土美女罕有的野性和大胆,瞧寇仲时比他看她们的眼光更要肆无忌惮。

尤其是花娜,波浪形的栗色秀发就那么自然写意的披在肩上,粉红色的香唇,棕色的美眸,眼角朝上斜倾,配着高隆的颧骨,如丝细眉,温软而富弹性的肌肤,加上眉宇间诱人的风情,愈看便愈有味道,实不逊色于沈落雁、宋玉致那级数的美女。

寇仲不知两女和伏骞究竟是什么关系,避开了两女充满挑逗性的目光,向伏骞笑道:

"今晚以乎不宜动手呢!"

伏骞目扫全场,最后凝定在李世民、突利、王世充、荣凤祥那组人处,随口应道:

"要动手什么地方都可以动手,荣老板该亦不会介意。不过我尚是初次参加你们汉人的盛宴,不想破坏现在那和平热闹的气氛。"

寇仲感到他这漫不经意的几句话,似乎另有暗示,语含玄机,笑道:"所以若在擂台之上,又或战火连绵之地,王子就可大展所长了。对吗?"

伏骞微微一笑,岔开道:"李世民旁那个正瞧着你的人是何方神圣?"

寇仲一看苦笑道:"这人叫李靖,乃红拂女的夫婿。"

伏骞点头道:"此人确是非凡,难怪可入红拂女的慧眼,红拂女为何没有来呢?"

花娜娇笑道:"王子何‘勃‘直‘则‘问他呢?奴家猜他要过来了!"

她的语音不纯,"不"和"接"两字说成"勃"和"则",但却别有种逗人的味儿。

李靖果然缓缓朝他们走来,步履稳定有力,自有一股逼人而来之势。

伏骞赞叹道:"此人可作将相之才。"

寇仲愕然道:"王子只凭看看便知道吗?那李世民又如何?"

伏骞淡淡道:"我最擅观人于微之术。他见我们在谈论他,不但没有丝毫不安之状,反主动来会,兼且步伐间信心十足,可知乃是果敢有为之士,非是平凡之辈。"

邢漠飞插入道:"李世民肯重用的人,该不会差到那里去。"

此时李靖来到五人前,施礼道:"李靖见过伏骞王子。"

接着望向寇仲道:"可否借一步说几句话?"

伏骞哈哈笑道:"李兄可否先答本人一个问题呢?"

李靖目不斜视的迎上伏骞锐如利箭的眼神,从容道:"王子请赐问。"

伏骞仰天长笑,登时吸引了大堂内所有人的注意,才朗声道:"贵主若幸得天下,会否似杨广的好大喜功,向西域炫耀示威,扩展国土?"

厅内立时肃静,连侍候众客的婢仆都停止走动,只余乐音悠悠,可见这几句话的镇慑力。

寇仲暗叫厉害,即使突利、王世充也要侧耳恭聆,看看李靖如何回答。

这问题本该由李世民亲自回答最妥当。但问题是李世民并非太子,若抢着回答,就摆明他要与乃兄李建成争夺皇位的继承权。

而且这更牵涉到李世民的抱负,李靖答与不答,都同样不妥当,若言词闪缩的话,只会令伏骞瞧不起他。

伏骞终出招试探。

李靖从容一笑道:"不论谁得天下,也该明白汉胡之别,是在于地域习惯风土之殊,其情实一也。人主者只患德泽不加,而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成一家,猜忌多,骨肉也不免为仇雠。伏王子以为然否?"

这番话连消带打,众人都听得由衷赞许。

伏骞再发出一阵笑声,连叫了三声"好",才压下声音向李寇两人欣然道:"两位请自便!"

※※※

寇仲与李靖绕过酒席,从侧门离厅,来到靠厅而筑的游廊石栏处。

今早的大雨虽停了,但天气仍未好转,星月无光。栏外是个堆有假石山的鱼池,池旁遍植牡丹花,却因大雨而残落,花瓣浮在池面,随水飘荡。

李靖沉声道:"小陵昨夜出城到了那里去?"

寇仲很想讽刺他是否派了人十二个时辰的监视着城门出入口,但念起终曾做过兄弟,按下性子道:"他因急事去了找朋友。"

李靖叹了一口气道:"唉!为何竟会弄至如此难以收拾的地步?"

寇仲凝望池内游鱼,淡淡道:"说得好!昨天我便差点给嫂子的红拂扫得连小命都送掉。"

李靖一震朗他瞧来道:"什么?"

寇仲耸肩道:"没有什么?我也不会怪她,这叫爱夫情切吗?"

李靖无语良久,好一会才有点难以启齿的道:"你们何时会返回南方?"

寇仲露出一个苦涩辛酸的表情,只要想起不幸的素姐,他便感觉到所有的成就,均是虚浮不实,没有任何可足炫耀之处,满腹无奈无处诉的道:"你不要再理素姐的事好吗?现在我们连怪责你的力气都消失了。"

李靖色变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你今晚总有点萎靡不振的颓唐神态。"

寇仲思前想后,差点要大哭一场,一咬牙挥手便去。

李靖探手抓着他的臂膀,喝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寇仲呜咽道:"素姐一生人最大的错事,就是认识了我们三个人,够了吗?"甩脱他的掌握,跄踉入厅。

※※※

寇仲刚冲进厅内,迎面撞上一人,对方一把扯着他道:"正要找你!"

寇仲此刻那有心情陪人说话,没好气的道:"侯兄有何贵干?"

赫然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追到身后的李靖见他和人说话,叹了一口气,怅然走开。

其它宾客开始入席,只余下李世民、王世充等几组人仍在谈笑闲聊。

荣凤祥则和伏骞寒暄,一片欢腾热闹的气氛。

云玉真也来了,与宋鲁和柳菁喁喁细语,不知在说什么。新增的宾客尚有白清儿、郑淑明和郑石如。

乐队暂停演奏,鞭炮声、劝酒和说笑的戏谑声,少年男女嬉玩的喧叫,不断从前两堂和后园里传来,比起来内堂的气氛便严肃多了。

侯希白把寇仲扯到一角,低声问道:"子陵兄呢?他为何不来凑热闹?我昨天见过妃暄,她说已解决了和氏璧的事。"

寇仲道:"小陵他有事不能来,你究竟有什么事?"

侯希白的俊目朝已入席并排而坐的董淑妮、荣姣姣瞥了一眼。那一席是设在中央四主席之一,差不多坐满人,包括王玄应、王玄恕两兄弟在内,全是年轻一辈,人人抢着向两女大献殷勤。但两女的目光却不时朝寇仲和侯希白飘来,显示对他们很有兴趣。

侯希白道:"锋寒兄和子陵兄有向你提过我曾跟踪阴癸派妖女的事吗?,"

寇仲这才省起徐子陵曾向他说过,勉强振起精神,道:"怎么样?究竟是谁?"

侯希白凑近些许道:"就是那穿云南蜡染的绝世美人儿。全场只得她一人穿这种衣服,显是非常爱出风头。"

寇仲从来不大留意女孩子穿什么衣服,只凭直觉感到她是否好看。皱眉道:"你是对女孩子的专家,我却是一窍不通,不说那么深奥行吗?"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我不方便指点她出来,因为全场的年轻女子都在对我们虎视眈眈。腊染的特色就是在浸染的过程中因腊角裂,被染料沿裂隙渗入,逐成千差万化的冰炸纹,变化自然,毫无定式,色调素雅而变化万千。"

寇仲这才发觉董淑妮的彩衣正是那个样儿,一震道:"你不是说那衣作蓝红间色的刁蛮女吧?"

侯希白喜道:"寇兄果是一点便明,正是此女,绝对错不了,她是谁?"

寇仲倒吸一口凉气道:"竟非荣姣姣而是她,真令人意想不到,不过她的轻身功夫确非常好,只是不知她亦深谙武技而已。"

侯希白催道:"她是谁?"

寇仲苦笑道:"她就是王世充的外甥女,但应不会是阴癸派的妖女。"

心忖我还和她有过一段香火缘。此女的高明处是自认轻功了得,而武功平常,而他们则从未怀疑过她的话,因为她实在没有说谎的理由。

侯希白愕然道:"你敢肯定吗?"

寇仲道:"若她真是阴癸派的妖女,我和小陵早完蛋哩!还怎能和你在此说话。"

荣凤祥的笑声打断了各人的谈话,接着他情意殷勤的招呼众宾客入席。

第十二章 鞭道争雄

碍于他目下扮演的角式,徐子陵只能坐往靠边的东三席之一去,幸好不是与李靖同台,否则便很易露出马脚。

他和陈长林分坐于玲珑娇左右两旁,对面是邢漠飞和那两位眼睛像会说话的吐谷浑美女,其它经自我介绍后都是坐于主席者的子女或亲信等。

能与荣凤祥同席者当然都是有份量的人,包括李世民、突利、王薄、宋鲁、柳菁、伏骞、欧阳希夷,可风道人和另三位洛阳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不见荣凤祥的夫人。

寇仲被安排与云玉真、侯希白同席,幸好他和云玉真间隔着郑石如,不便说话,否则他说不定曾藏不住心中怒火,与她席前反目。

白清儿和郑淑明坐在他对面,本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但出奇地郑淑明像当他不存在般,只和白清儿浅谈轻笑。

当各人坐好后,寇仲才发觉右旁的席位空了出来,问侍候的小婢,小婢只说是依管家的吩咐,其它一概不知,令他摸不着头脑。

郑石如和他敷衍两句后,便向侯希白和云玉真搭讪,没再理他,而他亦乐得耳根清净,游目四顾。

此时荣凤祥长身而起,欣然举杯道:"今天是荣某人五十贱降的日子,难得各位贵宾大驾光临,其中更不乏远自千里而来的好友,令荣某人备受荣宠,谨借一杯水酒,聊表敬谢各位的心意。"

众人纷纷起立回敬,气氛登时热烈起来,恭维与斗酒之声不绝于耳。

好一会后众人才坐回原位。

荣凤祥神秘一笑道:"在菜肴上桌前,荣某人先送给各位贵宾一点惊喜,有请尚秀芳小姐。"

众人一齐哗然叫好声中,乐队起劲地吹奏起来,厅内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侯希白更是目射奇光,聚精会神的等待这名妓出场献艺。

尚秀芳甫一登场,登时令董淑妮、荣姣姣、云玉真这等美女也失去点颜色。

若论容光艳态,众女是各有特色,颇难判别高下,可是尚秀芳那种别具一格的风韵仪态,却把诸女比了下去。

她显然比较擅长哀怨缠绵的小调,所以今次演唱欢乐的贺寿歌曲,虽仍是非常出色动听,寇仲总觉得稍逊于昨天在尚书府中的表演。

不过自她开腔后,大厅中几乎人人听得如痴如醉,徐子陵和寇仲却是例外的两个。

他们两人现在的心情,都对欢悦的调子感到抗拒。

徐子陵乘机从容观察四桌主席中一众人等的反应,神情最投入的是侯希白,差点便要闻歌起舞的样儿。李世民和伏骞虽全神聆听,却仍是神态从容冷静。其它人则形神不一,但都为尚秀芳简直如天簌仙音的曲艺与优美妙曼的舞姿而动容,突利更是目射奇光,似恨不得骨嘟一声把这活色生香的红伶一口吞掉。

尚秀芳那对勾魂摄魄的剪水双瞳,配合着身段表情滴溜溜的转动,不住朝席上扫去,弄得把持力稍弱的年青一辈更是神魂颠倒。一曲既罢,立时掌声如雷,采声震耳。

余音仍是萦耳不去之际,荣凤祥亲自离座迎迓,把尚秀芳送至寇仲身旁的空位去,在一众男士起立欢迎下,荣凤祥向寇仲打了个暧昧的眼色,笑道:"寇兄弟给老夫好好招呼芳小姐。"

这么一说,席上各人均知尚秀芳坐于寇仲之侧,非是随意的安排。

介绍过后,尚秀芳坐下,荣凤祥这才离开。郑石如尚未坐稳便视寇仲如无物般向尚秀芳不停口地赞美她的色艺。

侯希白虽含笑瞧着尚秀芳,却丝毫没有急色之态,风度极佳。

此席不知是否蓄意的安排,占了大半均为女宾,只有寇仲、郑石如、侯希白和另两个洛阳权贵世家的公子哥儿得叨陪末席。

菜肴此时不断端上,而由前、中两堂进来敬酒的人群则川流不息,把宴会的气氛推上高峰。

荣凤祥酒量极佳,来者不拒,只间中要席上诸人代喝,代喝得最多的一个当然是他身旁的王世充。

徐子陵把所有情景都看在眼内,暗忖荣凤祥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有点像要灌醉王世充的样子。不过王世充功力深厚,又是老江湖,自该有他的分寸。

正思索时,玲珑娇凑近他道:"你刚才为何对尚秀芳的演唱漫不经心呢?是嫌她唱得不好,还是不爱好乐曲?"

徐子陵呆了一呆,始知她一直在留心自己,有点尴尬的道:"我只是比较爱听情调幽怨的调子。"

心中不由忆起石青璇感人至深的箫声。

玲珑娇悠然神往的道:"昆仑山南月欲斜,牧人向月吹胡茄。胡茄羌笛,声最悲切,有机会公子定要一听。"

那边的尚秀芳也终找到和寇仲说话的机会,低声道:"妾身住在曼清院,假若明天有空,可否找点时间来见见妾身呢?后天秀芳便要到关中去了!"

寇仲想不到她如此大瞻,微一点头,算是答应。

然后发觉郑淑明、白清儿和云玉真都紧盯着他们。只好希望因人多喧闹,使三女听不到尚秀芳对他的邀约,那种唯恐人知的心理连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就在此时,门官高唱道:"禁卫统领右武侯大将军独孤峰到!"

众皆愕然。

※※※

一身官服的独孤峰在四名内侍臣的簇拥下,昂然进入大厅,高声道:"独孤峰奉皇泰主钦命,特来为荣老板贺寿,并代皇泰主赐赠玉树。"

对王世充他却视如不见,眼中似是只得荣凤祥一人。

在此颁赐时刻,李世民等外人均依例纷纷避往一旁,而所有被杨侗管治的臣下,包括荣凤祥在内,无不下跪迎接由杨侗恩赐的礼物。只余王世充和一众从人,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名义上,王世充仍是奉杨侗为主,甚至兵逼皇宫,也只是号称要擒拿元文都和卢达两个"奸臣",而非公然谋反。

际此与李密对抗的紧急存亡之秋,假若他公开表明真正的立场,势将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定会失去部份洛阳军民的支持,有害无利。

若要废杨侗,必须先有部署,待时机成熟始可付诸实行,而现在无论如何盘算,都要受此一辱。

想到这里,王世充长身而起,跪伏荣凤祥之旁。

王玄应和王玄恕等只好照办。

寇仲等是客卿身份,故只须避席,也不会令人侧目。

独孤峰大为得意,高呼道:"诸位平身!"

王世充一肚气的站起来。

寇仲和徐子陵则心叫厉害,沈落雁是看准了他们"示敌以弱"之计,才以这种手段,挫折他们的士气和锐气。

独孤峰从内侍手中接过锦盒,送到再跪倒接礼的荣凤祥手上,仪式这才告毕。荣凤祥手捧锦盒,笑道:"独孤大人务要留下喝杯水酒。"

独孤峰顾盼自豪的哈哈笑道:"小弟有皇命在身,不宜久留,各位请了!"

不待王世充有任何还击机会,就那么傲岸走了。荣凤祥慌忙相送。

众人再度入座后,王薄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向李世民道:"贵属尉迟仁兄不是想和老夫玩两手吗?何不趁此机会让老夫领教一下。"

大厅内喧声立止。

谁都想不到王薄会主动挑战,显是以尉迟敬德对他的"不敬"非常介怀。

李世民尚未答话,坐于旁席的尉迟敬德霍地立起,抱拳道:"王公请不吝指点后学!"

说罢大步走至主席与大堂间的空广处,神态威猛至极。

众人对他的豪勇均肃然起敬,要知王薄声名之盛,尤在李密、杜伏威等人之上,手中"定世鞭",更被誉为天下第一鞭,故只是尉迟敬德不畏强敌的胆量,已是非同等闲。

王薄微微一笑,从容离座,朝尉迟敬德走去,欣然道:"今天乃荣兄人喜的日子,所以我们的比试只是助兴性质,点倒即止,尉迟仁兄以为如何?"

这番话从他口中悠然道出,益发衬托出他的大家风范和尊崇的身份。

尉迟敬德施礼道:"请前辈手下留情。"

他的答话更是得体。谁都知他只是礼貌上的客气话,并非真的怕被对方所伤。但却能对王薄生出很大的心理压力,明示你胜原是应当,输了势将声名扫地。

寇仲特别留意李世民的神情,只见他仍保持一贯的冷静,没有丝毫紧张的情状,不由心中暗懔。

尉迟敬德之所以敢先挑起战端,当然要李世民点头才成,而他为何如此针对王薄,其中必有深意。

尉迟敬德虎目如炬,迫视着在十步许外立定的王薄,喝道:"得罪了!"

往左腰一抹,长鞭在手。

王薄的目光落在他鞭上,淡淡道:"此鞭何名?"

尉迟敬德执着绕了数圈的鞭子的右手往上扬起,鞭子像变魔术似的倏地蹬得笔直,斜上直达王薄头顶上,朗声道:"此鞭名归藏,长两丈三尺,前辈请不吝赐教。"

他并没有抖回鞭子,轻轻松松地像持着一根两丈多长的黝黑铁棍,教人无法相信那本是一条长鞭,只是这份持恒的内力,已令在座不乏宗师级高手的旁观者刮目相看。

在灯火照射下,映得鞭身满布吸盘以的突出小圆点,诡异莫名。

王薄哈哈笑道:"好鞭!"

接着突然迅移,宛如流水行云般迫近对手,右手中指疾点,攻向尉迟敬德大露的空门,竟没掣出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变化蓦生。

本是斜挺半空的归藏鞭忽地变成在尉迟敬德顶上盘旋数匝的鞭圈,然后移往胸前,一圈接一圈的往王薄攻来的中指迎去,神乎其技至极点。

众人早猜到他鞭法高明,否则怎敢应王薄之挑战,但仍想不到他那手鞭法如此出神入化,简直到了随心所之的大家境界。

寇仲忍不住和正朝他瞧来的徐子陵交换个眼色,都看出对方心内的惊异。难怪李靖要劝他们走了。

王薄脸上现出凝重之色,原来他发出的指风,刺进尉迟敬德第一个迎来的鞭圈时,竟给鞭圈生出的劲气削减近半,到透入第四个圈子时,指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他的老练深沉,也不由骇然而惊,试探到对方功底之深,已到了能与自己抗衡的地步。纵稍有不如,亦所差非远。

这是完全出乎他料外的事。

王薄大喝一声,脚踏奇步,倏忽间闪到对手右侧,右手猛缩,同时袖内飞出一截白色的影子,以波浪似的怪异路线,点向尉迟敬德的右颈侧,迅若灵蛇,且像可随时改变方向,含蕴着诡毒奇幻,莫可抗御的霸道威势。

一时劲气侵迫,寒意大作。

这扬名数十年的鞭王,终于亮出他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厅内爆起一阵如雷采声。

此着确是出人意表,以尉迟敬德之能,亦因这前辈高手的步法、手法和惊人的先天劲气结合而成的凌厉反攻,一时间找不到硬架之法。连忙侧身一闪,归藏鞭尖梢像长了眼睛般,先往下潜,触地时再斜标而上,点往王薄小腹处,竟是以攻对攻的狠辣招数。

两人交手不过两招,但众人都有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王薄冷笑一声,定世鞭灵蛇般缩回袖内,左手撮指成刀,又狠又准和疾快无伦的下劈在对方攻来的鞭梢处。

气劲交击,发出如雷的一下闷响。

尉迟敬德浑身一震,往后退小半步,双目威棱四射,长鞭化作万千鞭影,像骤雨狂风般向王薄罩去,务要强占攻势,威猛无俦,一点没有因功力稍逊而被挫。

寇仲等无不看得点头称许,只有着着进攻,才可克制王薄那种神出鬼没,教人防不胜防的鞭法。

王薄哈哈一笑,在对手纵横飞舞的鞭势中有如珠走玉盘,以行云流水的身法,细腻玄奥的指招,右手中指连续戳了六、七下,每一指均准确无误的点中敌鞭,而一指强胜一指,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非是浪得虚名之辈。

但尉迟敬德能迫得他全力施展浑身解数,已足可名动天下。

尉迟敬德又再一声暴喝,鞭势再变,右手同时执着鞭把和梢端,功贯鞭身,加上左手把持,登时像挥舞着一根长达丈许的软铁棍般,向对手施出一套可刚可柔的奇异棍法招式。

王薄心中震骇莫名。

他乃鞭法的大行家,无论对方的鞭招如何诡变莫测,他也可在眨眼的功夫内看透对方的后着变化。故交手至此,心中已有胜算,岂知对方竟然会以鞭作棍,其变化已非是鞭法的范筹,登时使他重新摸索,好梦成空。

此时他更清楚这年轻的对手才智非凡,绝非可欺之人。

他也被迫作出应变,双手同出,忽劈忽拍,劲风急疾震耳,以强绝一时的掌劲,应付对手排山倒海的攻击。

荣凤祥于此时回抵内堂,负手立在入门处观战,没有露出半点惊讶模样,反似是早知必会如此的神色。

"噗"!

王薄一掌重劈在鞭棍上,真劲透棍而入,整根鞭棍竟弯曲起来,尉迟敬德则往后跌退。

各人正为他担心时,王薄的定世鞭竟从左袖飞出,觑准对方咽喉,疾点过去。惊呼声起。

尉迟敬德的鞭悄弹离右手,点在刺来的鞭梢处。交手迄今,两鞭尚是首次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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