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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皆言我是命苦的太子妃。那与我青梅竹马的太子,待我甚是无情。他爱苏良娣,爱得如胶似漆,爱得死去活来。

可笑,他们凭什么假定,太子的白月光要同太子站在一边?

1

“说完了吗?”苏瑶儿轻拍裙子上细微的褶子,站起来,“妾身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她朝我妩媚一笑,然后没有行礼,当着一宫下人的面翩然而去。而还没讲完的端午节一应事宜,被硬生生噎回了我的嗓子里。

这是苏瑶儿第六十三次在早请公上甩我脸子。

众人皆知一年前,我与苏瑶儿前后脚进了东宫。太子对这位新良娣爱得像眼珠子命根子,与我这个太子妃则相敬如冰。

“苏良娣,你怎能屡屡对太子妃不敬……”坐我右手边的卢侧妃终于不忿,出言指责。

“不过是个捡漏的太子妃,就不要在我面前逞强了。”名冠京城的周小姐甚至没有回头,轻飘飘抛给我一句话。

我沉下脸,伸手将珐琅茶碗掷到地上。“捡漏”这个词是我的痛点。因为,我确实是捡漏,捡的苏瑶儿的漏。

说来她也真是命不好。明明自幼养于太妃膝下,是内定的太子妃;及笄前一晚却被人参了一本,说她克父克母,命里带煞。太后当即拍板不许苏瑶儿做太子妃,然后指着一旁的我问钦天监:“你看她如何?”

钦天监要了我的八字,然后连连作揖:“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我:我只是来宫里遛弯的???

然后内定太子妃变成了我。人人都说我命好,进个宫把自己进成了太子妃;而命苦的苏瑶儿被流言蜚语逼得差点在角楼上吊,还好被人救了下来。

其实世上哪有那么些巧合,不过是人为的闹剧罢了。

我的老父是本朝唯一的国公,在世时金戈铁马,为皇上打下了大片江山;我母亲则是康定郡主,今上的亲堂妹,先帝的亲孙女儿。我作为父母独养的女儿,确实担得起出阁前“京城第一贵女”的名号。

倒是苏瑶儿出身并不太好:她自幼父母双亡,父亲生前仅是一介员外郎,护驾有功才追授了礼部尚书。父亲死后继母改嫁,无人教养的苏瑶儿这才承恩养于太妃宫中。皇上念在忠臣之后的份上,默许了太妃那叫苏瑶儿做太子妃的请求。

不巧了,我幼时曾因着母亲的关系,养于太后膝下。而更不巧,太后与太妃这对老姐们,在先帝朝争斗了足足几十年。

太后心里头的算盘,打得满朝廷都听得见。

于是被人参了一本,被参的时间还恰巧在及笄前一晚;于是我正好被召进宫去,美其名曰太后过于想念,要与我说话。

只能说,苏瑶儿确实可怜。

但她可怜不代表我就要当大冤种。她屡屡在众人面前下我面子,我就得稍微给她一个教训。东宫里我动不了她,于是我果断收拾妥当入宫拜见太后。

下午太后的女官就来了:苏良娣恃宠而骄,掌嘴二十。我跟在宫女后面,看苏瑶儿被打肿了两边脸,满意地走了。

不出所料,傍晚,太子李舒烨就来找我算账了:“阮清歌,瑶儿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面露悲色:“太后打的,可不是我打的。”

李舒烨满面寒霜:“还不是你去多嘴?”

我苦口婆心:“打是亲,骂是爱。苏妹妹礼数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味纵容,回头闹到宫里去,你我可保不住她。”

我言词悲切:“东宫耳目众多。太子哥哥,你就不怕传出去被人弹劾,说你不讲尊卑,不重礼数?别惹得皇上厌恶了你,反正还有二皇子、三皇子……”

李舒烨怒容顿生:“阮清歌,你僭越了。”

我立刻退开两步,深深行礼:“殿下,臣妾身为太子妃,自然要事事以殿下为先,绝不让有损殿下名誉的事情发生。”

李舒烨没有说话。半晌,他虚扶我一把,语气略微温和:“哪有这样严重。瑶儿不过一次请安时略微早退罢了……”

“六十三次,”我纠正他,“至今为止,一共六十三次。”

他一时语塞,再开口时,语气更温:“你作为太子妃,要贤德大度。莫要学那些妒妇,争风吃醋,不成体统。”他在我手背上轻拍两下,似是安抚,说出来的话却冷得出奇:“阮清歌,在这东宫之中,瑶儿是你动不得的。”

他转身走了。我目送他离去,然后向身边宫女讥诮一笑:“多么深情啊。是吧,阿荷。”

阿荷:“娘娘,太后娘娘的女官正在那候着呢。”

我忙迎她入殿,只听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请太子妃受太后娘娘口谕。”

我忙跪下。女官声调骤然拔高:“以后这些小事莫要来扰哀家。区区一个妾室,你太子妃都对付不了,莫非是个废物?哀家那些教导都吞狗肚子里去了!下回再来,掌你的嘴!”

我颓然起身。阿荷忙来扶我,我握了握她的手,又握了握其他宫女的手,说:“还需努力,还需努力。”

2

李舒烨一个月来见我两回,不多不少。宫规定了哪两天,他就只来哪两天。

其他时候,他都与苏瑶儿如胶似漆。据说这两天苏瑶儿肿着脸出不了门,跟太子说了我不少坏话。不过我不在意这些。太子爱哪个我根本不想管,只要不影响我升职当皇后太后。

其实我认识李舒烨比苏瑶儿要早。我爹早早把我送入宫里陪伴太后,十几岁待嫁了才接回来。可巧罗容警是皇上的长子,也由太后抚养。太后有意培养我们的感情,一开始也确实如她所愿,我与这位表哥相处得不错。

直到他看见从太妃宫里走出来的苏瑶儿:好一个弱柳扶风,我见犹怜;柔情绰态,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

据李舒烨所说,那天他像被剜去魂了般,一见钟情,一眼万年。当时他曾感慨:“不见瑶儿,当真以为世上女子都一般鄙陋……”

我甚是不悦:“那我呢?”

李舒烨略心虚:“表妹你……是柳絮才高……”

不久我就找借口回家了。他俩好得似蜜里调油,我懒得当那羊角手把灯。可惜我在家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要被老父亲送回去。我自然闹脾气:“我和大表兄处不来,他说我丑,我不回去。”

我爹老国公耐着性子哄我:“咱们瑶瑶也不稀罕他不是?太后娘娘不就蛮喜欢你的,咱回去,啊。”

我却不耐烦:“爹,您一直说,得要太后疼我,才会给我找一门好亲事。可我留在家里,您和娘就不疼我了吗?咱们阮国公府,是京城里独一份的尊荣。为什么非得费那劳什子力气,去讨好太后娘娘?”

爹呆滞了片刻,从灰白的胡子里叹出一口浊气:“清歌,爹老了,护不住你们了啊。”

那天,我年逾花甲的老父亲把这面上烈火烹油的阮家,向我托了个底儿:爹曾战功赫赫,但他已经老了,兵权已交,徒有尊名。而爹唯一的儿子——我的异母哥哥,胸无大志,是个纨绔。

我娘虽贵为郡主,但只是续弦,膝下无子。待我爹百年之后,只余下拖不起家业的哥哥和我这个老来女,无人承袭阮国公一门的荣耀,阮氏必颓。

“你若能嫁入皇家,也算找了个靠山,能照拂你娘。若也能对你兄长看顾一二,我阮氏也不至败得彻底。”爹对着我这幼女,红了眼眶。

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收拾东西回宫了。

回宫以后我只专心侍奉太后,休了做太子妃的心思。哪知连皇上都首肯了的准太子妃苏瑶儿竟遇上那般波折,阴差阳错,我又嫁了太子。

大婚前,一直一声不吭的李舒烨忽然跑到太后门前跪了一天一夜。太后气得大骂,但终究首肯苏瑶儿入了东宫。只是多了条件:不许做侧妃,最多做个上不得玉碟的良娣。我和她前后脚都嫁了太子,真是冤家。众人都说苏良娣命不好,到手的位置飞了;太子妃命也不好,刚嫁人就遇上这么棘手的妾室。

李舒烨并不觉得我可怜。婚事初定时,他便问我:“阮清歌,那算命之事是不是你的手笔?”

我气得不轻:“你我相识多少年了,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天地良心,我可不想顶替人家的位置。”

李舒烨点头看着我,眼神晦暗不明:“也是。既然表妹本就不愿,不如自行请辞好了,也能成全我与瑶儿。”

我吓得给他跪下了:“祖宗啊,这可是皇上和太后的赐婚。别说我只有一个脑袋,你那颗也借给我,我都不敢做这种事。”

他背过脸去。昏暗的烛光下,我竟看到他挺拔的身姿有一丝摇晃:“这些年,孤为了做好这个太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竟没有做一件事,真正合孤的心意……”

我惊恐地听见他的声音中含了一丝哽咽:“只有瑶儿,是孤身边最贴心的人。孤对不起瑶儿,孤对不起她……”

合着你对得起我吗?

我头痛地在躺椅上揉了揉额角。回忆结束,我还得继续战斗,为了……我和我的家人。

3

阳春三月,我张罗着给李舒烨纳妾。太子新婚,本不着急选秀女,但我奏请帝后,字字忠心,声声贤德,由不得他们不答应了再夸我一句贤良大度。

苏瑶儿气得泪水涟涟,在太子怀里骂了我三天。最后太子妥协不去选秀现场,由她苏良娣替他去。

我好心拦住她:“你一个连侧妃都不算的侍妾,去了坏规矩。”

苏瑶儿娇俏地抛给我一个媚眼儿:“娘娘说得是……可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

于是我无奈地与她同坐在大殿内。我坐正座,她就在我下首边。秀女一波波向前,如初春的花朵一般,青春靓丽。而苏瑶儿,便负责从这片花海中择出那几片枯叶。

若我挑的女子容貌好了些,她便绞尽脑汁挑刺,不许那人入册;若那一批秀女里有黑的,矮的,丑的,她便极陈那人的好处,逼我留牌子。

我虽恼火但还得自持以维持体面,据阿荷说,那天我脸沉得像个炸药,她们都吓得不敢吱声。

结果就是,李舒烨看着面前一群歪瓜裂枣的新妾,陷入沉思。

我在旁边耐心解释:“这可不是我挑的,是你的小心肝苏良娣挑的。我可不敢违背了良娣的’命令’。”李舒烨显然很不高兴:“瑶儿耍小脾气就罢了,太子妃也该替她掌掌眼。选了这些人进来,像什么样子。”

我自惭形秽:“实在是臣妾才疏学浅,辅佐不了执掌东宫的苏良娣。”

很遗憾,这帮新秀女没有一个夺得太子的青眼。于是我果断带着两位新选的美人入宫向皇后请安。望着皇后二分惊诧三分困惑又带四分愤怒的脸色,我知道,我什么都没说,但什么都说了。

转天皇后娘娘就赐下两个新美人过来。我笑眯眯地前去迎接,满意地发现这两位美人削肩膀水蛇腰,亭亭玉立,虽不算倾国倾城,但也是秀色可餐。

我立刻把这两位塞太子书房奉茶去了。

阿荷在旁感叹:“真真是两个十足的美人。苏氏还能霸着殿下一辈子不成?”

“是啊,恩宠是这世上最不稳固的东西,”我笑得得意,“所以,接下来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到底还是皇后娘娘懂男人。据说李舒烨一看见那两位美女便两眼放光,晚上便抛下苏瑶儿到别院去了。第二天请安时,苏瑶儿破天荒来了个大早,期间不言不语,只坐在位上泪眼朦朦斜看着我,泪水一串一串落下;直哭得其他嫔妃一声也不敢吭,只喝茶瞧我反应。

我微笑,将该说的事情说完,便亲切地向她问候:“别搁这儿哭哭啼啼的,我不吃这一套。有本事,去把太子拉回来。”

苏瑶儿顷刻收了眼泪。她瞪我一眼,随后草草行礼:“太子妃指点的是,嫔妾告退。”我看着底下一众妾侍兴奋吃瓜的表情,笑意更甚。

说来这次苏瑶儿还真碰到钉子了。那两位中一个名唤玉娇的美人,窈窕善舞,姿容极美,风情尤甚,颇得太子喜欢,甚至隐隐有要超过苏瑶儿的架势。这样受宠的美人,平日却谨言慎行,极少能抓出错处。

我瞧着苏瑶儿强颜欢笑与玉娇姐妹情深的样子,为后宫的团结和谐感到由衷的快乐。

倒是李舒烨非常满意:“瑶儿不愧是最懂孤的女人,如此懂事,深慰孤心。”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听到我笑,李舒烨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太子妃有空在这里笑,不如先替孤管理好东宫吧。”我收起笑来,疑惑不已:“东宫哪里没管理好?”

“孤成亲多时,妻妾不少,仍没有一子半女。太子妃,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心下一凉,忙去看太子的神色。他正望着院子里的花草,神色并无异常。

我迅速调整情绪,然后好言规劝:“殿下,您长久地专宠苏良娣和玉美人,东宫里妃嫔众多,奈何您不能雨露均沾啊。”

太子冷哼一声,但也想不出话来反驳,于是背着手走了。我赶紧叫来阿荷:“是我们操之过急了。你赶紧……别叫他起疑心。”

4

过了两个月,太子心心念念的子嗣就有了:玉娇有了身孕。

我看着请安时苏瑶儿绞帕子绞到发白的双手,暗暗感到不妙。

果然,太子高兴了没几天,这孩子就没了。玉娇在千鲤塘边散步时不巧遇到苏瑶儿,就错身相过的片刻,玉娇一溜烟滑进了池塘。

“臣妾没碰她,臣妾怎么可能会害殿下的孩子?是那湖边路窄,草地泥湿,她自己没站稳……臣妾还试图拉住她呢……”重华殿上苏瑶儿哭得梨花带雨。我静静听她申辩,然后转眼去看沉默地坐在正座上的李舒烨。

“好了,孤相信瑶儿无辜。”终于,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苏瑶儿被侍女扶着,一路抽噎着坐到了一旁。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殿下,我在那千鲤塘边与人并行了无数次,从来没有因走不下踩到泥地里去过。”

他颇不耐烦:“别说了。”

我心里暗暗叹着气:“殿下……”李舒烨疲惫地说:“太子妃,你如此着急抓住瑶儿的错处,是为何?”

我吓了一跳。此时四座妃嫔俱在,甚至连太后、皇后派来的女官也赫然在列。他在众人面前直接挑破我与苏瑶儿的矛盾,是当真不给我留脸面了。

“孤心里的确觉得是你抢了瑶儿的位置,也一直觉得亏欠她,所以平时多纵容了些。”他起身,携住我的手,“表妹,你已享有太子妃的尊荣,所以也替孤多担待她些吧。此事,就这样算了。”他拍了拍我的手,然后径自离去。

我仿若被雷劈了一般愣在原地,直到两宫女官向我行礼告退。从她们低垂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丝对我的怜悯。

我强自撑着目送女官离去。待她们踏出宫门,我的目光移到苏瑶儿身上。如果目光有形体,我必然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她毫不露怯地对上我的眼神,然后笑吟吟地站起身来:“太子妃姐姐有何吩咐?”

“……是不是你?”我咬着牙问。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她娇俏一笑,“关键是殿下说了不是我做的,谁又敢说什么?”我一掌拍在手边的案几上:“那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

“那我便赔他一个孩子好了。”苏瑶儿笑着转了半圈,“姐姐您不知道,我也已有身孕了。在我这个孩子面前,旁人的孩子又有什么要紧呢?”我大惊,满座也皆尽哗然。苏瑶儿笑着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嗓子,音调婉转:“姐姐要做什么,可得早作准备噢。"

……

我还能做什么,当然是选择原谅她——他们啦。

我像伺候祖宗一样供着苏瑶儿,比玉娇当时更加慎重。一连八个月李舒烨都没挑出什么毛病来,甚至破天荒夸奖我:“太子妃办事妥帖,不错。”

听我说谢谢你。我面上谢恩,心里头冷笑不止。

一晃就到了孩子临盆的日子。九个月里苏瑶儿被养得白白胖胖,谁知临产那天却出了大差错。

不知为何,一直在自己阁里养身子的玉娇忽然失心疯一样冲出来,直往苏瑶儿院子里奔,嘴里喊着:“毒妇!你害死我的孩儿,你也别想好过!”

这天正赶上李舒烨出京办事。我忙带人赶往产房,叫人拉住玉娇,然后亲自把在门口,比孩子爹还尽责。直到傍晚苏瑶儿平安生产——

是个男孩。

李舒烨连夜赶了回来,眼下的乌青难掩他满面的狂喜。他先去看了苏瑶儿母子,然后拉着我的手连连感叹:“表妹,幸好有你,否则瑶儿可要遭殃了。”

我连说不敢,笑得贤惠又温柔:他似乎忘了,我阮清歌,从不做赔本生意。孩子尚未满月,宫里就来了太后的懿旨:皇长孙被抱入我宫中抚养,记在我的名下。

还没出月子的苏瑶儿哭成了小萝卜菜儿。后宫皆叹她诞下长孙本可高枕无忧,待得太子登基还可与我争上一争;奈何如今竟是替人做了嫁衣。

但她们不知道,阖宫上下是那样地看重太子的长子:这个孩子的出世,终于补上了皇权更迭的最后一块拼图。太子有了后人,从此只要他不犯大错,其他的皇子们将彻底与龙袍无缘。

这样重要的孩子,当然还是嫡出最好。

阿荷则深深为我高兴,她知道我为何如此看重李舒烨的长子,也知道我这样辛苦谋划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难以生子。

5

十二岁那年春天,我随着皇子公主们一道外出踏青。

清明多雨,我踩在一块青石上一骨碌滚进了山崖。

虽然那道崖不深,但等人们找到我时,已是天黑。太医们直接摊了手,将我送回国公府等死。

爹娘自然不愿放弃。他们找来了满京城的名医,但那些医生还有谁能好过太医呢。倒是我素日在外鬼混的哥哥,不知怎么的,领回来一个西域来的“神医”。爹娘病急乱投医,竟让他试试。

谁知那巫医竟真用一味西域草药,将我从地府拉了回来。

那是一剂猛药。治病前,“神医”事先告诉爹娘,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凡事皆有代价,我得以续命的代价,是不会再有后代了。

娘听了这话,泪珠子不断地往下掉。爹咬了咬牙,拍板:就这一个闺女,治。

于是神医提起我脖子,给我灌了三斤药汤。如果不是我在晚上咳嗽着醒来,爹娘都以为我要淹死在床上。

后来我躺了半年,也对情况有了些许了解。娘曾哭着问那巫医:“她是个姑娘,必然得嫁人的……她的身子,还有没有办法治好?”

巫医头也不抬:“一物换一物。要治好,须得更大的代价。她,可能支付得起?”

从那时我就明白,我不能与人为妾,哪怕是太子,是皇帝。只有在足够显赫的人家做主母,才能最大限度忽略我无子的缺陷。

这件事被我阖家上下合力瞒下,连太后都并不知晓。太后命我抚养长孙,也不是疼爱我。她只是无法容忍极有可能成为皇太孙的曾孙儿,竟会在一个侍妾名下。

就如李舒烨一样:虽贵为长子,由太后亲自抚育,但就因占不上一个嫡字,直到及冠才获封太子。甚至现在,也得时时与几个出身更高贵的弟弟勾心斗角。无痛当娘的我被四处敲打:先是被太后宣召,命我要对孩子视如己出;又被皇后叫去,听了半个时辰的训诫。譬如不可苛待苏良娣,日后有子也绝不可偏颇。

我知道皇后其实一直属意苏瑶儿为太子妃。皇后其实恩宠不差,膝下有四个公主。但凡有一个托生了男胎,太子就没有李舒烨的事儿了。

皇后不希望并非己出的太子,有一个家世太过煊赫的媳妇。我理解。

其实皇后人挺好的。训到最后,还送了我一只玉如意。我带着如意和孩子的赐名美滋滋回了东宫:长孙名为合祯,乳名福庆。字里行间蕴含着长辈们浓浓的期冀。

不过等回到东宫我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天可怜见,我好不容易挣得李舒烨几分好脸,如今再次落得被横眉冷对的下场。

他来的次数变多了,但并不看我,只看福庆。无论他看向孩子的目光是多么柔软,待看向我时,又会冷漠不掺一丝情感。

我向他莞尔一笑。只要我做太子妃一天,我就永远牢牢压苏瑶儿一头;这是礼法所赐予我的地位。

苏瑶儿不愧是太妃亲手教养的女儿,闹了几遍发现无济于事,便专心固宠,不久便将好不容易冒头的几名姬妾通通压了下去。

不过一年,她又生下李舒烨的长女。太子爱若珍宝,取名心蘅,专程进宫为孩子求了一个郡主的封号。又不过两年,苏瑶儿再次生下太子第二女。李舒烨膝下三个孩子全为苏瑶儿所生,一时间苏瑶儿风头无两,满京上下无人不知苏良娣为东宫所钟爱。

对于这些事,我一笑置之。只要我一日为太子妃,我就是未来的皇后。而皇后,不会是输家。

苏瑶儿肚子里揣上第四个时,太妃薨了。太妃一去,太后就如被抽去了精气般忽然干瘪了下去。她常常到太妃的灵堂,一坐就是半日,连贴身的女官也不让近前。

不过数月,太后也驾鹤西去了。这一后一妃持续了几十年的争斗终于落下帷幕,希望两位老冤家前后脚到了地府,能够和平共处。

我被太后教养长大,又是孙媳,随着皇后守了整整十日的灵。

按规定,苏瑶儿不能来。但她挺着大肚子来了,跪在我的右后边。她朱唇轻启,告诉我说,太后终于没了,李舒烨要封她为侧妃。

我沉默以对。在我的左后方,卢侧妃恨得双眼要滴出血来。

丧仪结束后,苏瑶儿果然成了侧妃。没有了太后这个阻力,谁也不能阻止皇长孙的生母更上一层。

李舒烨命我主持了这场册封礼。礼毕,他感慨地向我说,这都是瑶儿应得的。

我玩笑地问了一句:“那我应得的呢?”

李舒烨沉默片刻,背过身去:“太子妃,你得的还不够吗。”他对我一向如此,我也未当回事。后来回想,我就那样忽略了他言语中隐含的那丝恶意;以至于当变故到来之时,我措手不及。

7

福庆一日日长大,我感觉终于在这东宫里站稳了脚跟。于是我窝在宫里专心抚养孩子,安心做一个贤惠的太子妃。

可惜我宫里岁月静好,外头倒是斗得不可开交。

我压根不想管。这些斗争八九成都和苏瑶儿有关,我哪怕愿意去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当李舒烨气愤不已地来质问我的失职之时,我尚未意识到出了大事:

苏瑶儿的二女儿夭折了。

苏瑶儿哭得连连呕血,晕厥数次。她一口咬定是卢侧妃勾结膳房药死了她的女儿,而被提审出来的宦官则对此供认不违。

实在是蹊跷。

李舒烨不觉得蹊跷。他当即下令,废黜卢侧妃。

我赶忙制止:“殿下,这宦官是苏侧妃自己人提出来的,并未经过我们的眼。到底是苏妹妹一面之辞,不妨叫她们当面对质,也好还小郡主一个公道。”李舒烨一把甩开我的手:“瑶儿刚经了丧女之痛,尚在昏厥,怎么能面见杀女仇人?太子妃,你是要她的命吗?”

我连道不敢:“卢侧妃是庞阳卢氏之女,殿下若随意处置了,恐怕卢氏不会袖手旁观。”

李舒烨冷笑了一声。大殿的烛光下,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带着一丝阴狠:“太子妃的意思是,我堂堂一国储君,却要看地方门阀的脸色?"

真正的权势就是讲究各方制衡啊。我俩从小在宫里读书,师傅就是这样教导的。我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话,愣着神看他拂袖而去。

卢侧妃当天晚上就被废了。没过多久,李舒烨忽然出差去了庞阳,以谋逆之罪将卢氏一族连根挖起,押解法场。

我忽然觉得李舒烨有些陌生。

卢侧妃与我同一年入宫。不消说,没什么感情,是世家贵女与宫廷的联姻。她不得宠也不出风头,不过是有些骄横罢了。她与李舒烨也做了多年的夫妻。

她在父兄被斩首那天晚上暗悄悄自尽了。

闹出这场事的苏瑶儿都有些害怕了。我想,她一开始也只是想害一把卢侧妃,却从未想过会要了卢氏满门的性命。她难得安静了许久,在自己宫里待着,不再兴风作浪。

我本想捞卢侧妃一把的。但奈何卢氏之案审理期间,我家里也出了事:我爹病重了。

老爷子不过是在一天晚上逞能耍了两把枪,哪知竟中了风。等我急匆匆请示了帝后前去探亲,他已经瘫在塌上,嘴里流着涎水,口齿不清,半身不遂

我一下就哭了:“爹!”

娘在一边哭得收不住泪。爹看我来了,双眼忽然有了些神采。他挣扎着伸出勉强能动的那只手,放到我的手上,嘴唇翕动,音节含混不清: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我哭着握住爹的手:“爹,你不要担心。我如今膝下有嫡长子,帝后对我甚是满意,我已经在东宫站稳了脚跟了。”

爹微微点头,似乎放下心来:“清歌……你不成器的哥……以后……靠……你……”

他没有说完就昏厥了过去。我哭着喊来太医,众太医抢救到晚上,我爹还是回天无力,就此去了。

他金戈铁马一辈子,为当今圣上打下大片江山。直到临终,他却还在担心自己那扶不上墙的长子,还有摇摇欲坠的家族。

我爹随葬了皇陵,我哥哥袭了国公爵。脱下斩蓑换上蟒袍,他依然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尚在丧期,他已提上他那只金丝鸟笼,上春风楼逍遥去了。哥哥一把年纪,身上除了爵位,功名是一个都无。我知道,阮家从前便只靠我爹独自支撑,如今这顶梁柱倒了,我娘不是哥哥的亲娘,阮氏必颓。

我能做的,无非是做下一个撑住这豪华外壳的人,到家败那天,还能有个体面的收尾,阮氏族人还能得一个善终。

我只是没想到,那天竟来得那样快。

又是那样惨。

8

我爹去的那日,圣上大哭一场。不久,身体也每况愈下。他逐渐缠绵病榻,连神智都时常不太清楚。

于是很快,由皇后下旨,李舒烨太子监国。

李舒烨站上朝堂,群臣向他俯首的那一刻起,大家就都明白了:皇后已成为事实上的太后,李舒烨则是新一任的掌权者。

而我,则作为事实上的皇后,协助草拟一众嫔妃升任太妃的封号。

如今的皇后不是太子生母,所以刻意避嫌,垂帘听政都无。我作为太子发妻,太孙名义上的母亲,理所当然履行皇后的职责。

李舒烨召见我,郑重地将凤印交到我手中。他告诉我,陛下已是强弩之末,我们的时代已经来临。我要站在他的身边,好好做一个称职的左膀右臂。后来我想,李舒烨真是条老狗。他通过这一切麻痹我的神经,让尚未走出丧父之痛的我放松了警惕,竟未察觉,李舒烨已暗中请女官教导苏瑶儿皇后的一应礼节,甚至命她学习如何拟懿旨。

他与我从来没有夫妻之情。卢侧妃的事,不过是他在废我之前的一番演习。

监国三月,李舒烨忽然“上疏”,奏报阮家谋逆。等身在宫中的我收到消息,御林军已将国公府团团围住,将我哥押送收监。

这阵仗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皇帝根本无法批复折子,所谓上疏,不过是李舒烨自导自演罢了。

他早就想让阮家一门俱亡。

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听闻此事,我当即赶往宫中求见皇后,却被半路上太子府的人生生拖了回去。他们把我禁闭宫中,告诉我,阮家一案尚未审清,不许我添乱。

 “我要见太子。”我感觉头晕目眩,口干舌燥,拼着最后的力气说。

 “殿下不想见你。”他们关上了宫门。

 不过晚上李舒烨还是来了。我跪在他脚下,他睥睨着我,像看一条虫子。

 “阮清歌,”他率先开口,语气克制而惋惜,“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对吧。”“表哥!”我爬过去,抓住他的裤脚,“我爹为天家效忠了一辈子,落下满身伤病……他忠心可鉴啊!”

他沉默地拽开了我的手。“从小父皇就告诉我,阮将军骁勇善战,是难得的将才。他忠心耿耿,与父皇情同手足。”他低声笑了起来,语气温和:“他知道自己功高震主,主动交了兵权;为人谦逊,识时务,懂低头。”

我盯着他,只觉得无法言说的恐惧:“那你为什么要灭了阮家?”

“我最恨这样的臣子!”他忽然将一旁的花樽扔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站在那里就是一座牌坊,品格高尚,道德无瑕……他死了又如何?西北各军哪个不以他马首是瞻?!无论是父皇,还是我,哪个比得上他对各军的余威?”

我感到嗓子发干,视野有些模糊:“就因为他是完美的忠臣,即使他对皇权没有威胁……就因为他的崇高会在史书上衬托得君王黯然失色……”

李舒烨神色一变,他掐住我的脖子:“谁让你这么说的?”

我竭力挣扎。他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手。我剧烈地咳嗽,不死心地追问:“可是我哥哥就是个纨绔,他什么也不会……”

“那又如何?他是你爹的儿子。”李舒烨的表情有些疯狂,“阮清歌,你爹要是真的那么淡泊名利,为什么要娶康定郡主做续弦?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宫里,让我只能娶你做太子妃?”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已经挑不出阮家的错处了,所以只能吹毛求疵吗?爹娘的婚事是陛下赐婚,你我的婚事也是。圣意不可违,你……”“闭嘴。”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平静了下来,“阮清歌,你确实冤枉,但我也确实厌极了你。这些年你已经得到得太多了。该还给瑶儿了。"

我以为我早已不会哭了。但听到这句话,泪还是流了下来:“别骗自己了……表哥,你压根也没有多么爱苏瑶儿。这些年,你不过是拿她与我这个家世优越的太子妃抗衡,正如太后娘娘与太妃。李舒烨,你果然……学了不少'帝王之术'啊。”

他面上阴晴不定:“别拿自己揣测别人,阮清歌。”

我苦笑:“揣测?表哥,你可真是冤枉了我。无论你心里如何想,我阮清歌这些年对你都是一片真心。”

他面色微变,似乎有些不信。我泪流满面,对他拜了又拜:“阮家触怒天颜,该死,清歌不敢喊冤。但殿下宅心仁厚,求殿下饶我哥哥一命,莫让满朝文武寒心啊。”

我仰头,泪如泉涌:“若废了我能让殿下展颜,清歌甘愿领罚。只怕今日一别清歌再也不能见到殿下,太子哥哥……我只愿你身泰体健,岁岁平安。”

我一下一下叩着头。李舒烨站在我面前,似乎有些微的动容。

“知道了。”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我抽干了力气般瘫软在地上,方才那些情意荡然无存。我心灰意冷,只感到天旋地转。

阿荷哭着跑到我身边想扶起我。我勉强支撑着起身,却眼前一黑,在阿荷的尖叫声中倒了下去。

9

我竟然有身孕了。

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如今我被禁足宫中,自身难保,更何谈保护一个胎儿。

我曾无数次对着庙里的神佛祈祷能有一个自己的骨肉;但更多的,我祈祷阮家能岁岁平安,我的家人能安度余生。

那些神佛也不知怎么长的耳朵。吃了我供奉的那么多香油钱,却没护佑我最珍惜的家族。若我能活着出去,什么道爷佛爷,我必不可能再信了。

若我能活着出去。

宫里的饭食一日比一日坏。我宫里的下人被早早带走,独留了阿荷和两个看管我的嬷嬷。除去饭食,旁的例份一样也进不了我的宫里了。

福庆在我出事的那日便被苏瑶儿接走。我抚养了这孩子四年,他走的那日,扯着我的袖子哭得撕心裂肺。

福庆声嘶力竭地喊:“母妃,母妃,你不要我了吗?”

可怜的孩子。不是娘不要你,是你那狠心的爹不要娘了。

苏瑶儿如今可算是如日中天。她的第四胎生下来,是个男孩。如今又接回了皇长孙,恐怕如今大家已心知肚明下一任太子妃人选了。我如今被幽闭宫中,已形同被废,连阮家到底如何都不能知晓了。

我阮清歌谋划一世,谁知道会落到如此境地。我扶着一日大过一日的肚子,心灰意冷。爹啊,你那伤了身子的女儿奇迹般要有外孙了。若你还有在天之灵,求你保佑这孩子平安出世吧。

外头送来的饭菜变素、变冷,最后变得馊了。我的四肢一日日枯瘦下去,唯有肚子逐渐大得吓人。

“这孩子倒真是顽强,还在我肚子里动呢。”我拉着阿荷的手,放在我的肚皮上。

阿荷看着瘦成一把柴禾的我,急得直流泪。但没有办法,即便她已几乎不吃东西,我俩的饭菜也不够一人吃饱。我虚弱得不能动弹,阿荷更是面色枯黄,只靠意志支撑了。

“娘娘,苏侧妃……她不来帮我们吗?”阿荷饿得眼花,伏在我身边,呓语般地说。

“她怎么可能来帮我们?”我知道阿荷已经饿昏了头了,苦笑一声,端给她一杯冷茶。

阿荷狼吞虎咽地把茶叶都咽了下去。泪水和着茶水从她的腮边流下,她哭着问我:“娘娘,太子是要将您饿死在宫里吗?您怀的小殿下,是他的骨肉啊!”

我没什么力气说话,只能摇了摇头。

我分娩在怀胎八月的一天。那天我起夜,腿脚没什么力气,摔了一跤。于是在血水和阿荷的哭喊中,我躺在大殿的地毯上,艰难地开始分娩。

生孩子真疼啊。没有太医帮我,产婆也没有。甚至,连烧一盆热水的灶台都没有。看管我的婆子都慌了神,唯有阿荷扑在我身边,凭着她弟妹出生的记忆勉强帮我。我看着朝霞从窗外升起,又看着晚霞落下。到一轮满月挂到天边之时,我已经两眼昏花,没有一点力气了。

阿荷急得只是哭:“娘娘啊,您不能倒在这里……您咬奴婢,咬奴婢的胳膊,您就能有力气了……”

她把那只皮包骨头的胳膊伸到我嘴边。我视野早已模糊,面上却不自觉笑了:到底在死之前还能有一个阿荷陪着我。这深宫里头,人心冷漠,阿荷却是个一心为我的实心眼丫头。可惜跟错了主子,等我死了,她也逃不过一死。

她也逃不过一死啊。

又一阵宫缩袭来,我腹中如翻江倒海,千万把利刃在搅。我痛得眼前一黑,却拼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用力。豁然间我感到身下一阵撕裂般的痛,一声清脆的儿啼响彻殿堂。

“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个小郡主!”阿荷欣喜地叫喊。

我早已卸尽了全身的力气,眼前一片模糊中,我看到阿荷抱着一团血淋淋的东西,那小东西手脚踢蹬,嘴里发出并不洪亮但十分清晰的哭声。

是我的孩子啊。是我奇迹般得到的孩子。

忽然间万般柔情涌上心头:还好,还好,她是个女孩。也许李舒烨能饶她一命,给她找个和善的养母,让她平安长大……“娘娘,您在出血啊!”阿荷忽然哭叫起来。她慌乱地抓起被褥,塞在我的身下。

我感到浑身发冷。我晓得,大概是产后血崩。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生产,我几乎不可能活下去了。

忽然间宫门豁地洞开。夜风吹来,我疑惑地看到苏瑶儿紧绷着一张脸,站在殿门前。她的身后,带了一群宫人。

她到底还是来了啊。

“去,把这里料理好。”苏瑶儿冷声下令。我见到太医和嬷嬷们匆忙跑来,从阿荷手中接过孩子,将她包裹在襁褓里。

我笑了。我的孩子能活下来了。

“苏瑶儿,我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我朝着那个衣着华丽的女子托孤,“我要死了,你就把她当作你的女儿,就像我对福庆那样。”

苏瑶儿紧攥着拳头:“你做梦呢。”

“求你,给她一口饭吃。”我依旧笑着,逐渐看不清了,“对不起啊,苏瑶儿……太子妃的位置,我不是故意的……”

苏瑶儿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我。她眼中射出寒光,仿佛在对我说,你也有今天。

10

我再次睁开眼是在三日后。正午的阳光透过灰蒙蒙的雕花木窗照到我的脸上,我眯起眼睛,看到阿荷的泪眼。

“娘娘,您终于醒了!”她双眼红肿得像桃,泪水如小溪般从双颊落下。

我拿手遮过阳光,愣了愣神,又捏了一把自己,这才确信:我还活着,我捡回了一条命。

我拉住阿荷:“孩子呢?”

“小郡主被苏侧妃带走了,”阿荷哽咽着,“娘娘,您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吧。”

我在禁闭中坐满了月子。不知宫外哪位发了善心,送进来的伙食改善了,甚至还有些补气血的汤药。看管我们的嬷嬷也换了一批,新来的这些人不再疾言厉色,甚至有时搭把手照顾我。

我们主仆到底侥幸活了下来。

又关到第三个月,我终于得知了对阮家的处置。

我那活泼可爱的小侄女被缢杀于抄家之时,两个聪慧好学的侄儿被毒死牢中。高贵贤淑的嫂嫂在牢里自尽,最后轮到身为康定郡主的我娘,被赐了一杯毒酒。

全死了,独留我哥哥孑然一身,踏上流放北地的道路。

我求李舒烨留我哥哥一条命,他果真只留了他一条命。“我可太谢谢太子殿下了。”我对着殿门发了两个钟头的呆,对阿荷笑着说。

阿荷面色凄苦:“娘娘,您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我摇摇头,没说话。

又关了三个月,李舒烨身边的大太监来了。她带来了太子的旨意。

我懒得下跪接旨,直接问他:“我被废之后,迁居何处?”

大太监弓着身子,轻咳一下,干笑了一声:“娘娘,您没被废。”

我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皇后娘娘出手把你保下来了……不,现在是太后娘娘。先帝驾崩了。”他展开圣旨,尖声念道:“朕以天下为己任,惟人才为重。太子妃阮氏德配朕身,心思维艰,早以蕴藉,乃朕之幸也。今特加封尔为皇后,承朕之后,共同统治天下,使万民安居乐业。”

阿荷激动地哭出了声。我依旧愣在椅上,没有接旨。半晌,我问他:“我女儿,怎么样了?”

大太监合上圣旨,再次弓下身来,恭恭敬敬:“郡主殿下由贵妃娘娘抚养,自是无恙的。不过……”他咳嗽一声,压低了嗓音,“娘娘您出去后,还是尽早接回来吧。苏贵妃毕竟不是小郡主的生母,这些日子照料得实在是……”

我已经冲出去了。厚重的宫门被侍卫大开,激起厚厚的灰尘。我飞踏过灰尘,任由它们飞扬在阳光之下,消散在我的脚边。

11

封后大典很隆重,很华丽。众臣皆来朝拜,典礼处处彰显着新帝继位、朝野一新的氛围。

只是作为主角的我和李舒烨全程毫无交流。连他亲手给我戴上凤冠的时候,我都温顺地低着头,回避与他的眼神相碰。

册封完毕后,我避居后宫,不理宫事。到底凤印也没有给我,应当是在贵妃的册封礼上悄悄给了苏瑶儿。

我带着怀康低调地生活着。我刚把怀康从苏瑶儿手里接回来时,她瘦得像条耗子。虽然是九个月的婴儿,身量却没长多少。

我求苏瑶儿给她一口饭吃,她果然只给了一口。

我一声也没吭,抱着女儿去见太后。太后欣喜的面色在抱过怀康的一刹变了。她掂了掂小老鼠一般的孩子,气得青了半张脸。

太后是养过四个女儿的人。怀康的事,可算触了太后的霉头。

毕竟太后最怕宫中不待见公主。

苏瑶儿被训斥,跪在了长乐宫前。她木着一张脸听训,冷淡地请罪,仿佛端着贵妃的架子。谁人不知苏贵妃膝下两子,宠冠六宫。她自然与李舒烨站在一条战线上,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皇帝对她不过表面功夫。

但皇帝可以如此,贵妃不行。

于是福庆被夺走,养在太后宫中。

苏瑶儿一走,我就日日去太后那里请安。太后是我的恩人,我能从冷宫里走出来,全托了太后求情。

听闻太后把李舒烨叫去,然后请来了先帝的遗容。先帝与我爹情同手足,太后与先帝伉俪情深。李舒烨赐死了康定郡主已触了太后逆鳞,再废掉我这阮国公的女儿,太后就要下懿旨,斥责皇帝不孝。

这可是重罪。李舒烨不敢戴这顶帽子,把我放了出来。

我念太后的恩情一辈子。

不过我来太后这里可不止报恩。我抚养福庆许久,虽一年多不见,但他仍认得我这个母亲。

我要把他接回去,重回我的膝下。

开春,苏瑶儿怀上了第五胎。太后召见后宫,当众将福庆交还与我。我牵着满心欢喜的福庆,瞥见苏瑶儿紧紧咬着嘴唇,咬到发白发青。

这才开始呢,我无声地对她说。想做宠冠六宫的贵妃,她的坎还在后头。我带着两个孩子,在宫里韬光养晦。也许是因着福庆在我膝下,李舒烨始终不立太子。我这后位,看似稳固,却也摇摇欲坠。

不过没关系,他不立福庆,也只能立苏瑶儿的其他儿子。

因为,除了苏瑶儿,后宫无人生子。

这件事仿佛埋在后宫的地雷。大家都知晓它的存在,却都不敢挑明。

但它总是要炸的。

苏贵妃在生产前与李舒烨大吵了一架,之后早产,生了一个儿子。皇三子并没有如前两子一般被很快赐名,相反,苏瑶儿破天荒被冷落了。

我趁这机会,暗中重拾我在宫里的眼线和人脉。

苏瑶儿毕竟有手段。这场帝妃冷战最终以苏瑶儿请罪终结,李舒烨到底没狠下心,依旧让她执掌六宫。

“那我们怎么办呢,娘娘?”阿荷带着怀康,面露茫然。

“他们不会永远安宁的。”我毫不在意地练着字,“苏瑶儿掌握了太多的权力。李舒烨这样的人,不会容忍她到永远。”

12

我刻意纵容了一切的发生:譬如称病命后宫向贵妃晨昏定省,譬如不招揽任何权力,甚至连亲蚕礼,都放任苏瑶儿代行。

经年累月下来,结果有两个:一为,苏瑶儿在后宫只手遮天。

二为,李舒烨不再专宠她了。

李舒烨登基以来,宫里也进了许多花容月貌的姑娘。算算看,连生五胎的苏瑶儿,显然已经老了。

更重要的是,昔年贴心的白月光,此时执掌了过多的权力。

苏瑶儿代行皇后之职已久,人丁凋零的苏氏一族也渐渐复苏了起来。朝堂上冒出了不少能干的苏氏族人,他们互相联通,形成了新的外戚。

这自然是李舒烨所不允许的。可惜形成这样的局面他自己功不可没:本有出身望族的卢侧妃与苏瑶儿抗衡,他把卢侧妃一家都杀了。再有我这样身份贵重的嫡妃压她一头,他又把阮氏一族灭了。

活该。

苏氏权势愈烈,虽然太后能压制,但李舒烨与太后母子有隙,不愿太后出手。

除去太后,那便只剩我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于是权力的天平向我倾斜。这些年我虽韬光养晦,但暗地里一点没闲着。我重拾了在宫中的眼线,几年下来,诸宫里发生的大小事宜,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待凤印重回我手的那天,我迅速重拾皇后之权。

苏瑶儿则狠狠跌了一跤。新近受宠的桐妃产下一子,没满月就断了气。李舒烨去看望,桐妃枕着他的臂膀哭了整整一宿。

我还没来得及劝,李舒烨就下令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

查出来是苏瑶儿贴身宫女同乡的内监,暗中捂死了小皇子。

苏贵妃被一撸到底成为了苏美人。孩子们被从她身边接走,宫人也被尽皆处死。

苏美人冒着大雪在皇上的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大雪落在她的肩头,将她埋成了一个雪人。

我正提着点心去疏解李舒烨的郁气,从温暖的书房出来,看苏瑶儿跪在高高的石阶之下,不禁冷笑:

 “下回,不要做这么绝了。”

她抬头看向大雪茫茫的屋檐。皇帝的殿阁,巍峨耸立,即便是屋脊上的镇兽,也是凶恶不可侵犯。可苏瑶儿看向它们,眼中没有丝毫的敬畏:我看到里面有讥讽,有痛恨,还有一股子永不服输的狠劲。

她冻得惨白,却笑得明媚:“下回,不要做这么绝了。”

她抬头看向大雪茫茫的屋檐。皇帝的殿阁,巍峨耸立,即便是屋脊上的镇兽,也是凶恶不可侵犯。可苏瑶儿看向它们,眼中没有丝毫的敬畏:我看到里面有讥讽,有痛恨,还有一股子永不服输的狠劲。

她冻得惨白,却笑得明媚:

“下回,谁也抓不住我的把柄。”

她猝然倒地。我微微仰头看了看那屋脊,长叹一息。呼出的气在大雪中显形,变成水珠,变成冰滴。

谁又不是呢?温热地走进这雕梁画栋的宫殿,又冷冰冰地被抬出去。即便活着,心里头还剩几丝热气?

算计,隐藏,假笑。还有多久,这茫茫的日子才算个头?

我收回思绪,命令左右:“把她抬回去吧,好生养着,不许怠慢。”

左右的小内监有些不解:“不许怠慢?可陛下下令……”

 “叫你们不许怠慢,就是不许怠慢。还不快去?”阿荷斥责他们。

……

都说皇帝是九五至尊,一点也不假。这后宫里的荣宠与兴衰都围绕着李舒烨的心意进行,无论这心意是否荒唐可笑。在我成为了朝野上下都交口赞叹的称职皇后不久,苏瑶儿就复位贵妃。几个月后,她接回了孩子;又过了几个月,她重获协理六宫之职。

而我则在次年因谏言朝政之事被斥,第二次禁足宫中。

我并不慌张。禁足的日子我只管好好照顾福庆和怀康,两月后我被放出,便照旧提着点心去李舒烨那里问候,不露一丝怨色,做好一位深爱丈夫的贤德妻子。

苏瑶儿经过那次大劫后又被废过几次。她做过苏嫔、苏贵嫔、苏妃,但不出一年,她又能做回贵妃。

她再不似年轻时受宠,如今虽常有着与皇后抗衡的权柄,但屡屡触怒帝王,废位失宠,已再常见不过。

我们后妃二人,你升我降、你废我起,在宫里形成了迥然不同的两股势力——正如多年前,抚育我俩的太后和太妃,几十年如一日的对抗一般,仇怨多年,直至死亡也无从化解。

13

李舒烨越发喜怒无常了。他找借口废掉了二王,流放了三王,将曾受过先皇关注的弟弟们悉数处置。

朝中士族上疏陈情,被他以曾经对付卢家和阮家如出一辙的法子除去。后妃为父家求饶,又被他丢弃冷宫,无论恩宠。连太后都看不下去,劝了他几句。但李舒烨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上来就以长公主的夫家相胁,太后无奈,只得退居佛堂。

李舒烨再也不信任任何人:忠心耿耿的臣子、共枕多年的后妃、抚养之恩的母后,都变成暗中执刃的刺客,对他虎视眈眈,让他寒芒在背——即便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想。

他变得不再年轻。昔日太子已从冷酷的阴谋家变成多疑又偏执的帝王。当年的他尚能作出一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姿态,如今疑窦丛生的心绪写在脸上,阴狠从斜睨的眼神中流露出来,毫不遮掩。

在这阴狠下是他日渐脆弱的内心。入宫数年来我如一日地给他端去汤煲和点心,低眉顺目地问候他的健康,嘱咐他的身体。我还带着孩子们去,让日渐长大的福庆替他整理奏折,怀康帮他研磨朱墨。

他也曾对我表示怀疑:“皇后,送点心这些小事,你不必亲自过来。”

我扬起脸,露出新婚之时如出一辙的笑意,说着阮氏遭难时一模一样的话语:“不论皇上心里如何想,臣妾对陛下……都是一片真心。”

与上一次不同,他似乎露出了些微的动容。是啊,在这宫中,真心何其可贵。如今他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可谁人会对他付出真心?

苏瑶儿也不会的。

李舒烨时而亲近我,时而亲近苏瑶儿。若要分个高低,也许他对苏瑶儿更亲近些。大公主心柔是他的掌上明珠,而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儿子更是他的心头肉。相比之下,福庆至今还未被立为太子,怀康孱弱,也不受疼爱。我的孩子,到底还是矮了苏瑶儿的孩子一头。

福庆十四岁那年,太后猝然长逝了。太后一生是个贤后,也是慈母。她的四个女儿闻讯赶往宫中,一个个都哭成了泪人。

我细心地料理了太后的丧仪。国丧结束,李舒烨也病倒了。太医诊断为劳累过度,建议休养。休养了半年正待好转,他又感了风寒,这一病下去,直接缠绵病榻了。

我与苏瑶儿轮流到御榻前贴身照料。轮流照料是李舒烨吩咐的,他看不惯我们中任何一个,在他跟前得到专宠。即使他只是一个病人。

偶尔我与苏瑶儿碰面时,交汇的眼神里总免不了刀光剑影一番。李舒烨似乎很喜欢看到这番场景,似乎我们这两个互有仇怨的女人为他争斗,能让他恢复些许活力。

他似乎忘了,曾经的他是怎样将苏瑶儿爱如珍宝。有时我见苏瑶儿坐在他床前喂药,两人说着少年时的誓言;但李舒烨的眼神里,唯有试探,再不复当年的深情。

我很乐意放更年轻的妃嫔进去打断他们的情话。再深情的帝王也是男人,面对投怀送抱的年轻美人儿,他从来抗拒不了。

众人皆谓皇后好手段。皇上缠绵病榻已一年余,苏贵妃逐渐不如皇后在御前走动得多。

都说皇后如今亲自熬药尝药,然后照料帝王服下,日复一日,不辞辛劳。

我渐渐能听到宫腔角落里下人的议论:“皇上眼见着日薄西山了,阮皇后也算是熬出头来了;苏贵妃将来,不怕被皇后娘娘做成人彘?”阿荷脸色有些发白,暗暗瞧了我一眼。而我只是笑了笑,命人将嚼舌根的宫人揪出去领罚。

李舒烨的确一日不如一日了;而我,确实也要熬出头来了。

不过,要熬出头来的不止是我。

那个秋天,李舒烨的病恶化得很快。夏末时他还能召幸宠姬,到了秋分,他昏迷了一场,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白露时节他尚能够在床前批折子,霜降之时,他已坐不起来。

那是立冬前的一个午后。屋外,怀康带着两个年岁更小的公主嬉戏打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屋内,我守着小药炉,煨着一盅色味浓郁的药汁。

罗容警仰卧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对他柔柔一笑。他似乎也笑了,第一回,对我说了一句关心的话:“清歌,辛苦你了。”

我笑得温顺:“为了皇上,都不辛苦。”

他目光更加柔和了。久病发黄的双眼看向窗外,他呓语般地问:“祯儿怎么没来?”

我执着小羽扇扇着炉子里的火苗,轻声回答:“福庆大了,在跟着太傅念书呢。皇上莫不是把这个忘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是啊,是朕病糊涂了。”他忽然从锦被里伸出手来,向我示意:“这么多年了,朕一直没有确立太子。福庆被你养得很好,皇后,你传朕口谕,立皇长子为太子。”我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微笑。但我只笑了一瞬,就严肃地站立,向他行礼,然后命令御书房的秉笔内监草拟圣旨,拿给他过目。

李舒烨显然十分疲累。他只瞥了那明黄色的圣旨一眼,便点点头,又躺回枕上。

风平浪静间,立国本的大事就这样完成了。而我则如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端过炉上的药盅,倒入玉碗,端到榻前,一如每一个寻常的午后:

“皇上,来喝药了。”

他顺从地垫起头来,由我一勺一勺喂进他的嘴里。喝了几口,他眉头皱了起来:

“今天这药,怎么比以往都苦?”

我动作不变,笑容温柔而甜腻:“皇上,忍一忍吧。喝完这碗,您以后就不用再喝了。”

李舒烨的头微微抬了起来:“什么?”

 “臣妾说,皇上,这是最后一碗了。”我笑意不变,又将一勺送到他嘴边。

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有些无法理解:“清歌,什么叫最后一碗?”

 “就是说,”我将头靠近他,目光无辜又天真:“这是上好的鹤顶红,专门调配的那种。喝下后,您不会痛苦,也不会呕血——”“您会平静地死去,就如病死那般。”

我看到李舒烨双眼睁大,瞳孔剧烈缩紧。他忽地伸手拽断了床旁的一根缎带,口里喊道:“来人,来人……”

帘门豁然洞开。我回头望去,一身靛蓝的苏瑶儿疾步向我走来。

“原来如此,皇上。您从未信任我。”我笑了,笑容变得刺眼,“您早就安排苏贵妃的人手在偏殿”候着,若我对您不利,您便喊她进来将我拿下,是吗?”

李舒烨不理会我,他喘着粗气,大声喊着:“瑶儿……瑶儿!速来护驾!”

苏瑶儿大步走到我面前,笑容讥讽:“皇后娘娘这是在做什么,一勺勺给皇上喂毒?”她一把夺下我手中的药碗,“可真是愚蠢。”

“您应该给他灌下去。”

李舒烨目呲欲裂,瞪着苏瑶儿两对儿亮闪闪的红宝嵌金护甲:那护甲的主人正一手捏住他的腮帮,另一手将半碗药汁硬生生灌进了他的腹中。

药碗摔在地上。李舒烨倒在一边,大口喘着气:“怎么……怎么会,你们……”

苏瑶儿走到我的身边,伸手搂住我的腰肢。我一手搭上她的肩膀,笑意明媚:

“没想到吧,表哥,我和瑶儿,从一开始就是一伙的。”他们不知道。

他们永远不知道——

在那个钦天监诬告的晚上,是我带着阿荷,一间间踹开角楼偏殿的门,将被“上吊”的苏瑶儿,硬生生救了回来。

14

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我与苏瑶儿莫名其妙命运互换的日子。正在白日,钦天监说我命格极贵;而苏瑶儿则成为弃子,遭受万般白眼。

我在太后宫里蹲到晚上。将睡之时,我布下的小眼线汇报,有一溜黑影朝着太妃寝宫去了。

彼时夜深人静,已接近宫门落锁的时刻。我不敢告诉别人,只带着阿荷先去太妃宫里察看。却见伺候的宫女正四处张望。她说太妃自傍晚用过饭便昏睡不起,苏姑娘被人叫出去后,再没回来。

我一下子便明了怎么回事。我阮清歌在宫中耳濡目染了多少年,有些下三滥的肮脏手段,一听便清楚怎么回事。只是没想到苏瑶儿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竟还有人要对她下手。

我带着阿荷朝着宫女指向的方位行去。我们奔跑在如墨般黑黢的皇宫里,凡见到阖着门的角楼暗房,都踹开去看。这些漆黑的角落是藏惯了人命的,多少得罪了人的太监宫女,都静悄悄死在了黑暗中,毫无声息。

我们奔跑着,追逐着,想从那黑影手中抢下一条人命。

终于在阿荷破开皇宫西北角最偏僻的那个角楼后,我看到了一袭白衣的苏瑶儿。她被挂在房梁上,双脚无力地蹬着,应该只剩一口气了。我们七手八脚割断了白绫。破布娃娃一般的苏瑶儿无力地落于地上,几乎无声。就像她迄今为止被人摆弄的人生,无力挣扎,无力改变。

我扶着苏瑶儿,使劲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不知过了多久,她近乎筋挛般地长长吸了一口气,脸色青白一片,但好歹活了过来。

我抓着她摇晃:“是谁害的你,可看见了?”

她茫然地目视前方,眼神涣散,不知听不听得到我的话。我坐在地上直叹气:其实害她的人八成是太后派去的,太后多么老奸巨猾,怎么可能留下把柄?而我又怎能对抗太后?

我想了想,拽住了她:“苏瑶儿,你听好了,你这条小命是我阮清歌救的。如今宫里既然有人想要你性命,那太妃也护不了你了。你有没有兴趣来同我做个交易?”

她双目依旧涣散。我算算时辰,宫门已快要落锁。便也顾不得许多,咬咬牙继续讲了下去:“我会想办法保你依旧嫁给太子,也会保你受宠,平安生下太子的孩子。但你要为我所用,与我携手,绝不能动我太子妃的地位,如何?”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话,双眼逐渐聚焦,最终盯在我的脸上。我看到她湖水般清澈的双眸逐渐涌上泪来,越来越多,直至夺眶而出:

苏瑶儿趴在我的身上,声嘶力竭地大哭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抱着她,给她拭泪:“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啊……喂!唉。”

那个生死相交的晚上,在那个漆黑的角楼里,我与苏瑶儿定下了未来几十年的盟约:我保苏瑶儿在东宫太平无恙,苏瑶儿则要保证没有其他宠妃威胁到我们的利益。我会保护她生下太子的长子,相对的,这个孩子要给我抚养,成为嫡子、太子,成为我与她地位的保证。

“虽然听起来是我占了便宜——”也确实是我占了便宜,我想,“但我拿阮氏一族的名誉起誓,只要我一日在那个位置上,我就绝不会让任何人再危害到你的安全;我说到做到。”苏瑶儿痛快地答应了。我以为她会犹豫,会质疑,但她没有。她只是伸出小拇指,说:“拉钩。”

“什么?”我疑惑不解。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我已经上吊过了,姐姐,拉完勾,你永远不许抛弃我。”她红肿的双眼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倔强。

“好吧,好吧……”我无奈地拉钩,心想受太妃教导的苏瑶儿怎么还会相信这些玩意儿。

15

这么多年来,那些人,那些事,从来都不似表面上看到一般:

婚事初定时,李舒烨对着我哽咽不已:“这些年,孤为了做好这个太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竟没有做一件事,真正合孤的心意……”

 “只有瑶儿,是孤身边最贴心的人。孤对不起瑶儿,孤对不起她……”

映着烛火,我看到他愧疚的脸庞:如今正是他最为愧疚的时候,而为苏瑶儿求情……就是现在。

我膝行至他的脚边,一下一下叩头:“表哥,若你真的心悦苏姑娘,你就去求太后吧!太后最疼爱你不过的,你跪在大殿前求她,苏姑娘一定能陪在表哥身边的!”

李舒烨哭声一顿,有些惊异:“阮清歌,你竟然肯?”

我强逼着自己流出眼泪,作出一副痴情状:“清歌只要表哥快乐,就知足了。表哥与苏姑娘情深似海,我怎忍心看表哥因爱别离苦日日悲伤呢?”

李舒烨有一丝动心。但他依旧犹疑不决:“如今我刚被立为太子,二弟三弟也备受父皇疼爱。若是因此触怒父皇……”

 “所以只是去求太后,并不求皇上。”我声音哀戚,“苏姑娘幽禁宫中前程渺茫,太妃甚至要送她去庵堂。您再不决断,就晚了啊。”我最终说动了他。三日后他冒着大雪跪于太后宫前,换来苏瑶儿以良娣之身伴在太子身边。

……

苏瑶儿对我嚣张无礼,那自然是故意的。我俩通过递帕子暗地里交流,在一些事情上,心照不宣。譬如我说,新人迟早都会入宫的,趁你受宠非常,赶紧先选一波进来。

苏瑶儿娟秀的字迹回我:好啊,我会认真捣乱的。

选秀那日,我脸沉得像个炸药,袖子底下却对着苏瑶儿比大拇指。苏瑶儿眉飞色舞,冲我抛了个媚眼。

阿荷不敢吱声,她怕一张嘴就会笑出声来。

……

玉娇入宫那天,苏瑶儿递消息给我:明儿请安我早去,要哭给你看,你做好准备。

我斜睨一眼,递消息回去:我会斥责你,别搁这儿哭哭啼啼的,我不吃这一套。有本事,去把太子拉回来。

苏瑶儿回我:那我就说,娘娘说的是,嫔妾告退。

……

李舒烨训斥我,“孤成亲多时,妻妾不少,仍没有一子半女。太子妃,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吓得赶紧把玉娇的凉药停了,换成滋补的药。我保证要让苏瑶儿的孩子做长子,宫中一应妃嫔,早都供着药了。她们谁都不知道。

但如今,不能操之过急。

玉娇恐怕不日会有孕,早做打算。我留给苏瑶儿这句话。……

苏瑶儿的手段可真够狠的。一转眼工夫,玉娇的孩子没了。

“……是不是你?”我装模做样地咬着牙问。

“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她娇俏一笑,“关键是殿下说了不是我做的,谁又敢说什么?”我一掌拍在手边的案几上:“那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

 “那我便赔他一个孩子好了。”苏瑶儿笑着转了半圈,“姐姐您不知道,我也已有身孕了。在我这个孩子面前,旁人的孩子又有什么要紧呢?”

我惊喜,满座也皆尽哗然。苏瑶儿笑着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嗓子,音调婉转:“姐姐要做什么,可得早作准备噢。”

 “这可是姐姐的孩子,我负责生,怎么接到姐姐身边去,可还得姐姐想办法哦。”她笑得眸子弯弯,真像个小狐狸精。

……

太后的丧仪上,苏瑶儿跪在我右后方,告诉我说,太后终于没了,李舒烨药封她为侧妃。在我的左后方,卢侧妃恨得双眼要滴出血来。

苏瑶儿碰了碰我的袖子,塞过来一张字条:她要对卢侧妃动手了,因为这个女人心怀鬼胎。

我沉默以对。玉娇在苏瑶儿生产那日被放出,确实是卢侧妃的手笔。苏瑶儿也曾警告我说,这位出身高贵的侧妃,目标是我的位置。

同是高门贵女,同是守着活寡,我很难不对卢侧妃有些恻隐之心。不过,这宫里的斗争,向来容不得恻隐。

罢了,由着苏瑶儿去吧。我没想到我步了卢侧妃的后尘。

被紧闭那天,我看到苏瑶儿站在宫道的拐角,脸色惨白:她显然被吓坏了。

我无奈地苦笑。以后没有我护着她,她得自己一个人在这宫里存活下去了。好在,她现在处境不算差。应该说,极好。

我在宫门被阖上的最后一刻,用口型向她比了一个“救我”。

……

她终于来救我了。

我看着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面色威严,倒颇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样子了。不错,看来我死后,她能坐稳太子妃之位了。

“苏瑶儿,我孩子就托付给你了。”我朝着她托孤,“我要死了,你就把她当作你的女儿,就像我对福庆那样。”

苏瑶儿紧攥着拳头:“你做梦呢。”

“求你,给她一口饭吃。”我依旧笑着,逐渐看不清了,“对不起啊,苏瑶儿……太子妃的位置,我不是故意的……”

苏瑶儿抿着嘴唇,冷冷地看着我。她眼中射出寒光,一字一字地说:

“阮清歌,从前是你护着我;现在,该我护着你了。”

……

说什么护着我呢,把我的怀康养成这个样子。

我看着瘦得像小猫一般的怀康直叹气。还真就只给她一口饭吃啊。苏瑶儿理直气壮地解释,如果不这样,福庆就回不到我身边。

我有些犹豫:“其实福庆在你跟前养着也挺好,我这皇后也没什么用了,你毕竟是亲娘……”“别胡扯,我还想让福庆混个嫡长子呢。”苏瑶儿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

那好吧。我叹了口气,抱着怀康去见太后。

……

“叫你不要总是这么嚣张,瞧,吃亏了吧。”苏瑶儿第一次失宠后,我借训斥之名去看她。

“我是故意的,”她头戴月子带,毫不在意地逗弄着孩子,“得把凤印还给你啊,这么多的权力,我根本控制不了。没人教过我怎样执掌后权,只有在你手里,才拿得安稳。”

唉,好吧。我轻抚新生的皇三子,“但总归这宫里的权力和孩子,都得在我们二人手中。”

……

我不该说那句话的,苏瑶儿把后宫把持得如铁桶一般,一个孩子都生不下来。但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李舒烨心尖上的瑶儿了。

桐妃这么一闹,她可跌了大跤了。

我提着点心去疏解李舒烨的郁气,从温暖的书房出来,看苏瑶儿跪在高高的石阶之下,不禁来气:

“下回,不要做这么绝了。”

她冻得惨白,却笑得明媚:

“下回,谁也抓不住我的把柄。”

嘴上挺狠,怎么下一秒就冻晕了呢?我命人把她搬回去,不准怠慢。回头还得琢磨复位,真是麻烦。

那就只好轮到我嚣张一点了。

……

李舒烨越发喜怒无常了。

他越来越多疑,就意味着我与苏瑶儿的布局越来越不稳。他发现了不少我们的人手,但所幸,并没有对我们怀疑。

太后的逝世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我常在太后身边走动,太后身体如何,我能不知道吗?病得如此突然,又走得如此之快,李舒烨实在是——罪无可恕。

太后于我有恩,我不能不报答。

“大娘娘,您安心去吧,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会替您教训的。”太后弥留之际,我气红了眼,不顾一切地说。

她忽然微笑了:“皇后,你不必念我的恩情。有件事情,我从未对你说过。”

“当年我帮了你是不假。但是在那之前,是苏贵妃跪在我面前,将你被禁闭的惨状——说来,哭求我救你。”

 “所以我才放心把福庆交给你。原来你们这两个孩子,从来都是一条心。真好啊,真好……”

太后溘然长逝了。

……

我们决定让李舒烨尝尝他下给太后那味药的味道。

真是个蠢货,他不知道无论是我还是苏瑶儿侍疾,都会喂给他掺了毒药的汤水。我们一步步地,做出一副慢性疾病的假象,让他自己从未怀疑。

福庆十六岁的秋天,苏瑶儿知会我说,准备齐了。苏氏一族已重振势力,福庆即位已是万无一失。很好,我哥哥也快要回来了。

反正本来也是万无一失。李舒烨三个儿子都是苏瑶儿所生,除了我俩的孩子,仅有低位妃嫔所生的两个小公主。虽然他从不立太子,但有什么要紧?福庆是嫡长子。

他竟然在我动手这天立了国本。真好,这下更加不用麻烦了。

那么,你也没什么用了。我也是时候,给我枉死的母亲、嫂嫂、侄儿,报个仇了。

16

立冬那日,皇上崩逝。太子罗合祯登基,尊嫡母阮皇后为东宫太后,生母苏贵妃为西宫太后。

朝野皆知,新皇仅有十六岁,属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若太后坚持,垂帘听政都是少不了的。更何况新皇身份颇为特殊,有养母与生母,还尊立了两宫太后。

这情况,不掀起一波腥风血雨都难啊。

万万没想到两宫太后相处极为和睦。听闻,两位太后亲如姐妹,不仅没有政见分歧,还住在一个宫中,整日拉着怀康公主和阿荷女官打麻将,从早到晚,不亦乐乎。

唯独苦了新皇。新皇初登大宝,政务不熟,听闻曾跪求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哪知太后沉迷麻将牌与小人书,竟不许,可苦了十五岁的心柔公主,身为公主却整日辅佐皇兄批阅奏折,处理俗务,竟没有一毫自己的空闲。

还好到底还有外戚辅佐。如今的丞相姓苏,是西宫太后不知道哪位族兄。为人勤恳,清白廉洁,如今已封了伯爵。但可惜不是太后娘娘亲兄长,这外戚,到底还隔着一层。

不过东宫太后的兄长也回朝了。阮国公一门平反,太后的兄长也承袭了国公爷的位置。可惜他经了抄家大难,身边又无一个亲人,精神气都垮了下去,再不复纨绔的样子了。上次太后要给他赐婚,也被推了,说是思念发妻。谁不知这位公爷曾经是烟花酒巷的常客?这会也不知哪门子深情,抱着父母妻儿的牌位,看着要过一辈子了。太后也就由着他了。

皇上也到了大婚的年纪了。两宫太后发话,说万岁爷必得娶一位合心意的皇后,一生一世对她好。吓得皇上都不敢纳妃了,直道不知太后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要拿他这儿子试一试好呢。皇上到底还是立后了,娶的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位蒋家姑娘。别说,大婚以后帝后倒真是琴瑟相谐,真不纳妃了。没两年抱了个皇子,真把太后们乐得,嘴都笑歪了。

不过太后说什么也不愿帮忙抚养。可怜蒋皇后,如今亲自抚养孩子,累胖了一圈。说来阮太后曾经也是由太后养育的,她怎么不愿意帮嫂嫂分担一点呢?哎,真是……

“怀康,你又在写什么鬼东西?”我身前的宣纸被一只手提了起来,“什么叫累胖了一圈?你嫂嫂带着孩子不累,而且幸福得很!何况她一点也不胖,你怎么瞎写?”

“皇上哥哥,错了错了,再也不敢了。”我熟练地连连告饶,“再不写了。”

心柔姐姐也来了,揪起宣纸,来回看了两遍:“你说不写就不写?罚你写完,看你这回怎么胡诌。”

我在哥哥姐姐的凝视下,冷汗津津地提笔:哎,真是各有各的快乐!我们全家都很幸福,幸福得不得不了。

所以其实,没有父皇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暗自嘀咕,或者说,没有了他,我们才更像一家人。(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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