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海英合上书，合在胸前，一张一合地念叨牧师的话，念了一遍又一遍：“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

若母亲还活着，还会如此奋不顾身吗？

“英子……”父亲已经摆好了碗筷，今天是元宵节，也是母亲的祭日。

“我来吧！”李海英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到祭祀桌边，拿起桌上的香点上，对着母亲的遗像默默念叨：“母亲大人，女儿长大了，请您放心，我会代您照顾父亲一辈子。”

“英子，你还小，有些事情不太懂……”父亲顿了顿。

“爸，我已经16岁了，这个年纪放在清朝早就进了皇宫给皇帝传宗接代了，我奶奶不是16岁生了大伯的吗？”英子娇嗔道，两只手圈在父亲的脖子上，撅起酷似死去母亲的嘴唇。
李弘盛34岁，正当盛年，看着眼前娇嫩如花的女儿，仿若看到了表姐。

当年美兰20岁，李弘盛18岁，自从那日穿着一身藕粉冰纹绉的美兰手捧一本莎士比亚来找李弘盛，夏日炎炎，烈日当空，知了也被热气灼伤了嗓子，听起来的声音有些沙哑，怪有味道的。

天气的热让这个热血沸腾的男人感到有一丝血脉膨胀，随手拿着扇子给自己降温，美兰趁机转过身拖过一个小凳子坐在扇子下方，“借借你的风，凉快凉快，天气热的衣服都黏在身上。”莞尔一笑道，一边说，一边整理衣服，指尖在胸前的衣服领口处不断拉扯，让扇子下的风进去。

扇子被摇的漫不经心，不过风也是恰到好处到达眼前的人身上，“美兰，你大热天穿什么旗袍，怪热的，看的人都热。”

美兰一本正经地笑道：“上次我们去看电影，你说要是我能穿上这身旗袍，保准比电影里的女明星都好看，你是傻子吗？”

这番明里暗地的表白已经让李弘盛难以忍耐了。
李弘盛是美兰的表弟，命中注定不可能在一起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的有了孩子。
邻居们的家长里短，一朝一夕永远有聊不完话题，饭桌上永远有美兰家的节目，像给大家伙们加菜了。

自从生完孩子后，美兰就从李弘盛的生活中消失不见了。

【2】

明晚八点，大剧院门口见，李弘盛耳边回响起白露的声音，手里摸着一张被摸皱巴的钢琴音乐会门票，门票上赫然两个字“蒹葭夏季钢琴音乐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弘盛想起美兰的声音。

“弘盛，若有来生，我愿做这蒹葭，这条河流是我一个人的舞台。”

李弘盛陷入了沉思，自从上周与白露在五台山旋转餐厅吃饭后离开时，发现很多媒体围在餐厅外驻守，这时从他们身后出来一带着鸭舌帽的女人，白色连帽的运动装，在媒体的蜂拥下迅速上了一辆商务车。

“唉，又没采访到。”就听到远处记者们的叹息。

白露见李弘盛沉默不语，驻足着，直到那个女人上了车，背影如此熟悉，也是同样的运动装穿着，脸型却有些陌生。

白露打开车门道：“刚回国的蒹葭钢琴家，下周有她的音乐会，回头有空一起看。”

“回头有时间再说吧！”弘盛开着车思绪起舞。

转眼一周就过去了，今晚就是蒹葭的钢琴音乐会，弘盛到网上查了蒹葭的个人信息，这张陌生的脸型上却透露出熟悉的笑容，与美兰表姐笑起来有一样的酒窝。

18岁那年夏天，弘盛还拿美兰打趣这两只酒窝能装二两酒，美兰拿起桌上的痒耙耙追着弘盛打。

弘盛看了时间，英子快下课了，白露在门外催了，“我们去接英子，接完再去音乐会还来得及。”

“英子，英子……”白露挥舞着双手喊着英子。

“老李，下次若你不想来接我就不要来了，我可以自己回去。”英子把书包往李弘盛怀里一甩，头也不回坐进了副驾驶。

“见了你白露阿姨也不叫一声，没礼貌。”

“这不是跟你学吗？有其父必有其女。”白露打圆场道。

“你坐后面，我跟你白露阿姨有事说，等一下送你回家，我们还有点事。”李弘盛道。

这时，英子面色不悦地推开车门，飞奔出去，刚好货车转弯盲区，没看到出来的英子。等发现时已经倒在车子下面。

被李弘盛送到医院的英子正在抢救中，李弘盛双手抱头不停地撞到墙上，不停地说到：“美兰，对不起，我没保护好英子。”

【3】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刺激着李弘盛的末梢神经，使得他全身慢慢蜷缩在一起，双眼里黑的看不见底，模糊中能捕捉到是瞳孔里印着一抹血红色，逐渐得变得越来越模糊。

“哪位是病人家属……病人家属～”手术中的医生打开门在焦急中喊道。

“我，我，我是她父亲……孩子，孩子怎样？”李弘盛如同弹簧似的跳起来，弹到医生面前，语无伦次地哆哆嗦嗦地问。

“目前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暂时还在昏迷中，就看这两天能不能醒来，你也不用着急，着急没用，就看病人自己的意志力了。”医生扶着李弘盛的肩膀安抚道。

“谢谢医生，我想进去看看孩子。”白露扶着快要站不稳的李弘盛。

“可以，等明天吧，现在最好不要打扰病人，防止病情反复。”医生嘱咐。

“你们回去吧，这里有特殊看护，明天再来。”医生关心道。

白露扶着李弘盛刚出医院大门，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装的女子擦肩而过，似曾相识的感觉，李弘盛内心焦虑不安，担心英子的病情，无暇顾及其它。

李弘盛回到家中，全身瘫坐在沙发里，看着英子房间，门内漆黑一片。

“老李～老李……”李弘盛期待像往常一样被英子来了个熊猫抱，双手张开，空气在这瞬间凝固了，没有了英子温暖毛茸茸的头发在怀里撒娇，也听不到英子叫唤老李时故作老成的声音。

“喂，老李头，喂，老李头，记得打卡！”英子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自从李弘盛的手机被英子使用语音设置了语音闹钟，到了闹钟设置的时间就会出现提示。

以前因为学校要每天进行苏康码打卡，李弘盛总是忘记，英子在班里总是被老师批评，后来英子想了办法，给李弘盛手机定了闹钟，铃声响了被嗯掉了，结果还是没打卡。

后来，英子想起来使用自己的录音做闹钟设置，这样每天闹钟提醒两遍。

这会已经是凌晨五点了，闹钟一如既往，李弘盛关掉闹钟，闭上了双眼。

睡梦中的李弘盛走了很远的路，那条路没有尽头，周围寂静地如同丢在废弃的空间里，身体僵硬如鲠在喉。

不远处看见一处水井，青苔铺满井周围的地面，远看像重叠的绿色小山，走近才看清一汪水井。

水面突然疾速卷动，伸出两只修长的手在水面上跳动，水面时而成波涛汹涌的海面翻滚，时而犹如精灵在冰面上丝丝滑动，突然出现一个黑洞，正要把李弘盛吸进去。

【4】

“叮叮叮……”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李弘盛这才从睡梦里惊醒。

手机里传来白露的声音：“弘盛，英子刚出现大出血，熊猫血型，你赶紧来医院，医生说要你来验血看看能不能匹配上。”

不等白露说完，李弘盛焦急挂了电话，拿起外套赶到医院。

正当李弘盛火急燎燎地赶到医院门口，白色卫衣，黑色棒球帽下散落的黑色长发，仅能看到脸的下半部分，第二次擦身而过。

赶到病房前，白露已经站在门口来回焦急徘徊，见到李弘盛僵硬焦虑的脸，“还好，医院联系到熊猫血的人来献血了，这会已经稳定了。”

李弘盛长吁一口气，因为他知道他的血液与英子不同。

英子7岁那年，与同村小伙伴在田间玩耍，刚好有一辆拖拉机经过，开拖拉机的是同村的汪金贵，因为尿急，停在一边，但是没有熄火。

英子与小伙伴一边打闹，不小心衣服卷进拖拉机转动的机器轴中，她拼命挣扎并且用手拽，结果手指卷了进去，流了很多血，那时候医院查出来英子是熊猫血。

李弘盛很清楚，表姐是熊猫血，他不是，英子是熊猫血。

随着英子越长越发，逐渐有人风言风语英子长的不像李弘盛，英子那时还小，回家问奶奶：“为什么别人都说我不像爸爸。”

李弘盛的母亲王桂华听了孙女的话，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口中依然安慰道：“英子像妈妈，一笑两酒窝，错不了。”

王桂华虽说口中如此说，心中却越来越疑惑，血型不同，老人们都说近亲结婚生的孩子一般都有缺陷，呆子或傻子，看英子这孩子不像，机灵不亚于同龄孩子，要么就不是弘盛的孩子，想那年生完孩子后，美兰就失踪了。

【5】

当年弘盛与美兰的事情闹得十里八村人人皆知，后来美兰怀孕生下孩子失踪了，弘盛在外地工作，回来时仅看到孩子，孩子妈已失踪了。

后来英子每次问起来美兰的事情，一家人都说去世了。

王桂华为了解开心中疑惑，偷偷拿了英子与儿子弘盛的头发做了DNA鉴定，结果如系王桂华所猜到的结果，孩子不是弘盛的。

英子刚生下时，弘盛欢喜的很，打心眼里喜欢孩子，弘盛与美兰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一夜定乾坤，弘盛正是热血男儿。

表兄妹的关系让他们的感情受到阻碍，自从美兰在弘盛面前宣布怀孕后，生米煮成熟饭，家里人一致要求流产，因怕近亲结婚生孩子是痴呆儿。

现在发现英子比正常的孩子还要聪慧几分，弘盛想难道这是冥冥之中注定他们的感情是得到认可的。

王桂华自从得知英子不是自己亲孙女后，无时无刻不在李弘盛耳边絮叨：“你该找个人成家了，英子这么大了，我来照顾也好。”

“妈，你别管，美兰还活着，我想她肯定会回来的。”

“你别做梦了，回来我也不认，水性杨花的女人，不知道当时种的是哪家的杂种，赖上你身上。”王桂华啐道。

王桂华说完紧闭着嘴，大气不敢出，想要隐瞒的真相，却被自己的愤怒给暴露了。

“儿子，这女人有时候，做哪些事情，你不知道，虽说是你亲表姐，但是她也是个女人，当时听说她有交往的男人，你们又好起来，这也是让人有怀疑的，而且指不定孩子就是那个男人的，估摸着那个男人不肯娶她，这才赖上你，让你背锅这么好些年，替她养孩子。”王桂华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立即采取措施极力补救。

【6】

英子又一次从鬼门关闯了回来，闭着眼睛的英子在睡梦里大声喊着，两只手紧紧拽着被子：“我不想见到你，你离开，你离开，你不是我妈………”

李弘盛大声叫着英子的小名，“英子，英子…….”

“老李，有你就好，我会陪你一辈子。”说着，英子手指的冰凉从李弘盛的额头慢慢到鼻尖蔓延。

自从李弘盛知道英子不是自己亲闺女后，确实有时意难平，英子也逐渐感觉到李弘盛对自己渐行渐远，吵架的时候像恋人，平时相处像朋友，偶尔需要怀抱的时候像父亲。

英子从李弘盛身上都能找到需要的情感满足。学校里的毛头小伙子反而提不起她的兴趣。

李弘盛开玩笑似的问道：“小丫头谈恋爱了，看上哪家小伙子了。”

“才不是，那些愣头青每一个靠谱，哪一个都不中意，我喜欢年纪大点的，向父亲一样疼爱我。”英子撇撇嘴道。

“若你不是我的亲身父亲，我就嫁给你。”英子小声道。

“咳咳，那我要给你做好找男朋友的榜样。”李弘盛道。

“你又不是我亲生父亲，我都知道。”英子又一次强调。

原来王桂华与李弘盛那次的谈话，被英子无意中听到了，但是英子并没有表露出来，对李弘盛有父亲的依赖，也有男性朋友的包容。

病房外有一个人影，听到房间里的谈话已经很久了，这时慢慢离开了。

【7】

一周后，英子出院了，在回家的途中，李弘盛的电话响了：“弘盛，我，美兰，我想带英子离开，我知道亏欠英子很多，但是我是她母亲，有责任照顾她。”

李弘盛握着电话的手有些颤抖，在脑海里思索了几万次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英子见李弘盛有些漠然地拿着电话不说一句话，车子还在行驶中。

英子一把抢过手机，对着手机道：“你别做梦，你不是我妈，我不会跟你走，你做你的钢琴家，我这辈子要嫁给李弘盛，完成你没有完成的梦。”

电话被啪一声挂断了。

车子行驶到单元门门口，定睛一眼，一个穿着白色卫衣，波浪卷长发披在肩上，黑色鸭舌帽。

看到英子从车上走下来，蒹葭赶忙小跑过去，扶着英子准备上楼。

李弘盛不悦道：“你是谁，我们不认识你。”尽管心中已有九分把握能猜测到此人正是表姐美兰，现在摇身一变，是知名的钢琴家了。

“英子，你先上楼，我和你爸有话说。”蒹葭忙推着女儿先上楼休息。

英子满脸不悦独自上楼了。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这十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就在这里说，我还有事。”李弘盛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

“我知道，当年生下英子后，独自离开是我的错，但是我没办法。”一边说一边抹着泪，脸上的口罩被眼泪湿润了。

“那年因为生活拮据，我找了个家教，主家对我都很好，我逐渐放松了警惕，与孩子闹成一片。但是我没想到的是，有一天，男主电话给我，说要每周增加一次课，我就过去了，一进门，结果男主人把门关死了，侵犯了我。”说到这里，美兰靠着墙壁，手扶着窗台。

“你就不该这么轻信这个男人，真是不长脑子。”李弘盛咆哮道。

美兰继续道：“事后他说，他就想找个人生男孩传宗接代，会给我一笔钱，或者送我出国留学，我不敢报警，更加不敢对我妈说，我没办法，才有意接近你，因为我不知道生下来是男的还是女孩，等到做B超发现时女孩时，已经晚了，那时已经4个月了，孩子在肚子里已经扎下根了，男主人想让我打掉孩子，我没有同意，所以有意对你好，想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李弘盛听到这里，沉默着，怒火在那一刻燃烧的越来越旺，转身背对着这个白色卫衣的女人，仰望着天空，曾经幻想几次美兰能回来，回来相见的情景是何种场景。

“因为我们是表兄妹的关系，我想你就是知道真相也不会对孩子不好，更加不会抛弃孩子。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美兰继续道。

“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抛下孩子，自己走了，把一堆烂摊子留给我。”弘盛歇斯底里道。

”哼………为什么会离开？每人吐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我能留下来吗？”美兰一声冷笑。

”我们是表兄妹，这层关系已经让我无法抬头做人，男主先前答应送我出国留学，当做是补偿，我也同意了，所以我不告而别，实在是无从解释理由，太多说不出口的原因。”美兰小声解释道。

李弘盛面对如此的错综复杂的信息，还一时半会无法消化，沉默许久，“你先回去吧。”

“弘盛，今天我站在病房门口都听到了，我之前单独见过英子，想先劝说英子，但是英子反对，她不同意跟我走，原因是她知道了你不是他亲生父亲，她要嫁给你……..”

李弘盛睁着涨了通红的眼睛，打断道：“少来推卸责任，你能劝说英子离开，我绝不阻拦。”说完，头也不会的离开了。

【8】

第二天，李弘盛醒来时，发现自己手中的酒瓶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到了床底下，顾不得收拾，这时候，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白露焦急地道，拿着手机直晃动：“你怎么了，吵架了吗？英子为什么会跳楼………”

李弘盛的大脑一片白茫茫，昨晚美兰给他说了很多很多，自己不知道怎么上楼的，喝了好多酒，抱着英子说了很多话，说了哪些话已经忘记了，但是唯独能记住一段：“你妈是个烂杨花，你是烂杨花的孩子，骗我十几年养你，你妈要你回去争遗产，哈……….”

不管英子如何哭诉要求留下，李弘盛不容她说，连同英子的行李仍在门外。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英子开始绝望了，一个是养育自己多年的养父，被母亲欺骗十几年，一个是生自己的母亲，虽然有血缘关系，但是失踪很多年，跑回来要抚养义务原因是争家产。

养父的情感被母亲欺骗了，也许在美兰肚子里时被查出是女孩，生父要求母亲打胎时，英子压根就没有存在的必然了，这条命得以保存下来，完全是母亲的一个计谋，一个计划中的棋子。

落子无悔，但是棋子有了生命后，对自己命运的把控更加强烈了，由不得别人指手画脚，用尽计谋，十几年来，第一次自己做主，自己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也许英子想通了，想真正做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