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剧向来是日本NHK每年一档、倾情制作且毕其功于一役的看板节目，迄至2022年为止已迈入第62作的悠远历史，经典之作多不胜数。

之所以安其名为“大河”，系取其剧集长达一整年共50集，如同大河一般浩浩荡荡、气势磅礡之意。

1年只拍1部，一播就是1年。无论是近年备受各界推崇的《笃姬》《真田丸》《风林火山》；亦或更为早期的《秀吉》和《葵 德川三代》，都是极具魅力的一时之选。

鉴于大河剧长达一年的播出期，且是改编自日本正史的考据讲究，稍有不慎，便会沦为枯燥乏味；或者观众基于对日本正史感到生疏而中断的情形，亦不乏见。

当年在日本掀起举国观看热潮的《笃姬》，恐怕是唯一自始至终兼具趣味性、流畅性并兼顾史实的正统大河剧。

鉴于去年1月《镰仓殿的13人》的播放，沉寂已久的平安时代后期的皇权动荡、武士抬头的日本中世纪史，再次跃入观众的眼帘。若论及以平源合战为背景的大河剧，无论从断代史的认知、文本的历史脉络，2012年以史上倒数第二低的平均收视率惨澹收场的《平清盛》绝非是首选。

值得玩味的是，《平清盛》这部当年被严重低估的大河剧。

在通俗与古典间摆盪的大河小史，十年之间，透过口耳相传的回馈，逐渐取回它应得的正面评价和名实相称的赞誉。

《平清盛》的故事背景，设定于天皇皇权逐渐虚级化的平安时代后期，武士阶级在这历史夹缝中趁势而起，掌握军事实权，在独尊王权的时代中取得优势力量。

得益于平氏首领，亦即平清盛之养父平忠盛苦心经营武士集团与天皇一系的关系下，作为武士集团之首的平氏，在经历1156年的保元之乱后赢得后白河天皇的信赖；嗣后于1159年的平治之乱中更击败源义朝，促成了权力结构的典范更迭。

自伊始起，军权与政权逐渐向武士阶级倾斜，平家掌政的辉煌盛极一时，日本民间更流传了“非平家人者不是人”的俗谚，暗喻平家不可一世的繁盛荣华。

事实上，这段横跨近40年，围绕皇位竞逐所展开的平源两大武士集团的双雄对峙，及其与天皇王家间摆荡在臣属与夺权的角力竞合，终至1185年坛之浦之战平氏一族抱着安德天皇跳海悉数尽灭，紧接着由源赖朝被朝廷册封为镰仓幕府大将军为终点的史实。

对于向来热衷于战国史和幕末史的日本观众而言，是较为生疏的中古史，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何《平清盛》在当年播出之际的收视不佳。

但收视率与品质口碑不能划上等号的道理，从《平清盛》一剧在播毕后十年之间，迅速累积许多历史爱好者人气。

平清盛脱胎自皇家乱伦与被平家首领收养的复杂血统，令他与生俱来拥有皇家的尊贵气质，与武士草莽勇猛的军事实力。

全剧首先以“武士不过是天皇家的看门犬”的阶级落差揭开序幕。彼时，武士阶级的社会地位，不过只是天皇家与诸贵族的门庭守卫，在贵族眼中鄙陋不可多闻的看家鹰犬。断无可能登上议事朝堂参与政治事务，所做之事不过聚众凭武力为皇家排解纠纷等围事保镳之流。

身处此一背景脉络下，平清盛如何以其一介身元未明的低阶武士、凭借自身高超的政治手腕斡旋于摄政贵族间，与向来轻贱武士阶级的各种现实势力搏斗，游走在阶级严明的权力高层的光与影之间，提升武士的政治地位；再进一步借由与天皇贵族家的联姻，与当时把持朝政的摄关藤原家互别苗头。

平清盛更在将其女儿平德子嫁予天皇诞下安德天皇后，成为年幼天皇的外祖父，开启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操纵朝廷人事、左右朝政的当权者之路。

此等在阶级森严的封建皇权体制中大开外挂、对内受封晋爵、对外开拓日宋贸易航路，深富开拓精神的真实人生境遇，让平清盛这号人物于世人心中确立一代枭雄的历史定位。

饶富兴味的是，事实上，根据日本的正史典籍记载，平清盛因为双双得罪了万世一系的天皇与镰仓幕府，历史评价的功过是非难以一语道尽。

这是一个具有高度争议性的人物，这无疑构成创作者在打造此剧时一道难以逾越的内在限制。

值得称许的是，在《平清盛》一剧中，编剧藤本有纪超越往昔大河剧偏重于单纯“复诵”史实的模式，转向从小人物的角度写历史，通过人物细腻的感情世界来展现人物在历史中的命运，体现历史不可更改的变迁感，营造平家盛极而衰的宿命性悲剧氛围。

加以想象和发挥，进行历史人物的再建构与再诠释。

实在是很高明！

平清盛的隐形之剑射穿鸟羽法皇，象征着武士阶级代替民不聊生的世道，公然对皇权提出发难挑衅……

第一部以这一幕推向高潮，这一幕让编剧笔下隐喻写实穿插的高超叙事，与奇诡魔幻的日本中世纪历史氛围，完美无瑕地跨越时空互为叠合、互有指涉、互为辩证，在近年力求通俗化的大河剧市场上，俨然是考验着演员的诠释力、更考验着观众的美学素养和鉴赏力的神来一笔。

如此具有高度美学性、文学性和开创性的作品，平心而论，难有其他日剧得以并驾齐驱，实有“惊艳再惊艳”足以形容，令人不禁伏案赞叹日本导演们，集体对锻造影视作品的用心之深。

不过很显然的，只有隐喻幢幢的幻想叙事，对于编剧藤本有纪所欲达成的野望而言仍是远远不够的。

她另一精巧的布局，体现于贯穿全剧的神隐喻——双六棋博弈。

“双六棋”又称双陆棋，是古代的博弈用具同时也是棋盘游戏。棋子的移动以掷骰子的点数决定，率先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玩家可获得胜利。在游戏中，每位玩家须尽力把棋子移动及移离棋盘。简言之，双六博弈存在三项游戏规则分别为：

第一，棋子不能落单。

第二，双六棋是一运气与实力各半的斗智游戏，因为玩家的移动很大程度决定于骰子掷出的点数，而这取决于高度随机与投机风险。

第三，玩家一旦开启赌局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上述这个精巧绝伦的双六赌局的比喻贯穿全剧，暗喻平清盛纵横一生游走于皇权与武家，在武士与公卿身份间转换自如摆弄皇朝贵族于股掌间、进行权力结构置换与逆转的政治身段和谋略。

对平安后期一系列的“院政─贵族─武士─宗教势力”的政治竞逐，以具有高度射侥幸的赌局博弈比喻之，实乃编剧藤本有纪的一大巧思。

一路破关斩将，在每一场政争中全身而退且获利，进而向皇权进击的过程中，平清盛也并非全然站在所谓大义或者政治正确的一方。但恰正因其亦正亦邪、时而联手政敌、时而凛然大义的立场与权谋，都为这位传世典籍中高度争议性的人物，增添兼具写实性与复杂人性的神秘魅力。

事实上，编剧也不讳言地指出，平清盛早期崛起的关键系诸于他能以巧妙的政治平衡感，体察皇权层峰间的共生竞合关系，即使只是一个小螺丝钉，他仍旧站在前线试图实践“他的正义”。

封建结构下的底层阶级迫使平清盛不得不对某些事妥协，例如斩杀叛变的亲族叔父以此博得效忠皇家的担保）。

但他又会在妥协之际旋即争取折冲，做出对得起自己信念的决定。例如以其担任地方长官得到的税收造福百姓、修葺通商港埠、以平家因通商而来的庞大财力大刀阔斧地支持财政贸易兴革等举措。

攀缘阶级盘旋而上，却又不畏于挑战阶级的姿态，摆荡于武将兼公卿双元角色谋取实权、实现政治改革、拓展对外贸易的平清盛的一生，清晰淋漓地捕捉了平安后期皇权贵族与武士集团间，彼此掣肘却又共生的历史氛围。

一言蔽之，2012年大河剧《平清盛》以平清盛为媒介载体，成功地将“人性的两面性、阶级的对立性、两大武士集团的对峙性”等多重意涵立体具现化，借由双六棋博弈的隐喻所细致构筑出的世界观，从大处着眼开辟了日本中世纪场景的恢弘格局。

二则更体现了历史人物在每一个决策背后隐藏的幽微心理动机。

藤本有纪以双六博弈为喻依承上启下贯穿全剧，让观众充分感受到与平清盛一同参与一场又一场挣脱血统阶级的桎梏、将武士带上优势主导的历史舞台，甚至挑战至高皇权等高潮迭起中，真实无比的融入感与激越豪情，证明为正史所框限的大河正剧，仍能另辟蹊径，树立同时具备故事性、娱乐性和叙事美学的再制与再生产的典范。

不容讳言的是，平家在历史上的终局令人唏嘘，但平家一族作为一个整体，是如何坚守“一莲托生”的家训，在不敌源义经的大军压境后，全数投海自尽（此暗合双六棋的第一定律：不能落单），平清盛正室平时子怀抱年仅8岁的外孙安德天皇与皇室三神器之一的草雉剑，一同沉入西海海底的宿命式覆灭，略懂日本史的观众想必知之甚详。

平家的起落兴衰，萌芽自双六豪赌的二元对立，奠基于金权结构的盘根错节，最终遽然止于诸行无常，赤裸裸地体现所谓世间一切现象与万物经常生灭不息之律则。

恰如山田尚子《平家物语》开篇序言：祇园精舍钟声响，响出诸行本无常。沙罗双树的花色，显盛者必衰的道理。

平家的丧钟在平清盛爬到最高时开始敲响。平家的崛起、达致顶峰，霎时泡沫化覆灭的史实尽显诸行无常、盛者必衰之理。上述序言是《平家物语》中最为出彩的楔子，寥寥数语总括了平源合战之神髓。

慨叹于平家悲壮投海一幕的观众，耳边仿佛响起平清盛生母舞子朝着平忠盛低回吟唱时的画面。

《平清盛》一剧有着与收视率显不相称的绝美意境、流畅叙事与独具特色的生命力。

以微观剧中人物的心理动机着手，虚实结合，再现平安末期皇权体制走向黄昏、武士之世的黎明将起这个重要历史转折点的流转风华，突出了改编正史的文学性和艺术价值，彰显NHK大河剧向来在历史理性的基础上，与文化艺术交相辉映的高度水准。

希望后续多一些这样的好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