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游泳是什么预兆_女性,梦见游泳

我的吹笛少年

□文/黎民泰

桃花河又涨水了。桃花岛上又是一片雾氲氲的芳菲了。

很多年前,一个叫铃的城里女子,来到这桃花河边,将双手合成喇叭,拉长声音朝着对岸喊:“有人吗——我要过河,我要进岛——”

对岸的桃林中一阵晃动,有粉红的桃花翩翩落下。然后,一个穿着阴丹蓝布衣裳的清瘦少年,就从那桃花雨里钻了出来,撑起泊在河湾的小船,划了过来。

船靠岸,少年手持青翠的竹竿,瞅着那女子看。看了她脚下穿着的白网鞋,又看了她腿边放着的红线网兜和铺盖卷,看得很仔细、很考究。看完后,这才露齿一笑,白净的脸上竟像女娃似的陷出一对小酒窝,问:“你就是城里来的知青姐姐?”

女子高兴地大声答:“对呀,我来你们桃花岛插队了!”

少年朝女子伸出竹竿。女子逞能,推开竹竿,提起脚下的红线网兜和铺盖卷,就往船上跳。小船剧烈地摇晃,差点把女子晃进河里。少年赶急扶住女子,让她在舱里坐下。“坐船不像走路,你小心点!”少年老成地说。

女子两个脸颊,瞬间红成了大桃花。

少年走到船头,舞起竹竿,划着水,轻盈地将船往对岸撑去了。

那天,桃花河里的水涨得都快平岸了,清粼粼的,飘满了粉红的桃花瓣。女子伸手捧起一捧水和几片桃花瓣,问少年:“这就是乡下说的桃花水吗?”

少年笑而不答,回头看她。眼珠漆黑,像河水一样泛光。

女子问他看啥,他又不说,只是陷出那对小酒窝笑。笑得深沉,笑得腼腆,笑得两个眼睛都成了豌豆角。

我就是那个叫铃的城里女子。这个划船的少年叫明,是桃花岛上的小艄公,也就是后来被我伤害了的吹笛少年。

现在进桃花岛,已无须坐船了。桃花河上已架起一座水泥桥,大车小车,都能直接开进去了。

我却在桥头边上,叫停了出租车。

桃花河还像当年一样,水量充沛,飘满了缤纷的落红,可对岸的岛上,已是另一番气韵、另一番景象了:那些狭窄的土路不见了,换上了青砖铺设的旅游步道,还在两边栽上了鲜艳的花草;那些低矮的农家草屋和灰黄的泥巴土墙也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新楼,大多白墙黑瓦、飞檐翘角,端庄地隐在葱绿的竹树间。唯一不变的,就是村外的那片桃林,依旧开着,开得盛大,开得娇艳,开得让人心尖尖发颤。

我站在桥头边,恍入梦境。

掐指算来,我已离开桃花岛四十二年了。我一直想将桃花岛忘记,但又总是挥之不去。桃花岛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前两天,女儿带着孙子出去游玩,拍了很多视频回来,让我看,说我曾经插队的桃花岛,已搞起了乡村旅游,成了城里人非常喜欢的一个休闲地。初听女儿这样说,我并没在意。现在搞乡村旅游的地方太多了,都在赚城里人的钱,有啥稀罕的?但我翻到一个视频,蓦然看见那株高大熟悉的枫杨树,看见那个篱墙上爬满黄色清明花的农家乐时,我怔住了。这是明的家。他已在家里开起了农家乐。这些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有一点,却又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明竟把他的农家乐取名叫“城里的铃”,还刻了一块大牌匾,漆上金粉,高高地挂在庭院的门楣上!

我目瞪口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就仓皇逃离了桃花岛。在回城的几十年间,我都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明,不去想我们之间那些糊里糊涂的荒唐事。至于此后,明在村里是怎样生活的?结婚没有?跟谁结的婚?有几个孩子?我全不去打听。就是后来退休了,很多知青都跑回插队的地方去怀旧了,我也坚决不去桃花岛。我怕见明。明成了我心里最大的痛,哪怕偶然想起,我也觉得那是一块疤,一旦揭开,就汩汩地流血。

但这块突然出现的奇怪的牌匾,却让我无法平静了。“城里的铃,城里的铃……”我捧着女儿的手机,望着那株高大熟悉的枫杨树,呻吟般地反复念叨。我心里又痛又酸又苦,眼眶一下就湿了。很显然,明还没有忘记我。他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怀念或纪念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懵懂岁月,甚至是那些荒唐与不堪……

这时,女儿提着一个胀鼓鼓的旅行包,从我的寝室里走了出来,说:“妈,你想回桃花岛,就回去看看吧。”

我抬头惊讶地看着女儿。

女儿把包放到我脚前,笑微微地说:“现在世道变了,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了。”

我又是一惊。我从来没有在女儿面前讲过我的插队隐私,她怎么知道我有不能面对的?难道她在桃花岛听见了什么?知道了我和明的事?

女儿拉起我的手,摩挲着说:“妈,你这些年过得苦,也该回桃花岛,倒倒苦水了。”然后又拍着我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妈,不管你做什么,有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仿佛她成了妈,我成了女儿。

我只得听话地提起了脚下的旅行包。女儿要开车送我,我坚决不许。又不是衣锦还乡,我带着她去桃花岛干啥?

现在,我站在桥头上,望着对岸既熟悉又陌生的桃花岛,心里依旧恍惚,依旧忐忑,甚至还有些紧张,都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身份进岛了:一个寻访者?一个怀旧者?还是一个需向别人致歉的负疚者?

思量一番后,我决定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从旅行包里翻出一顶宽大的软边遮阳帽,戴在头上,又翻出一副深色的太阳镜,戴在了脸上。我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挎着旅行包,进了岛。

走过水泥桥,我便信步拐下去,拐到了昔日的渡口边,走进了那片熟悉的桃花林。

我记得,当年明划着船把我接上岛后,并没走那条直直的村道,而是带着我,走进了这片桃花林。记得那已是午后了,有轻微的风从林中穿过,沙沙声中,无数的桃花随风飘落,飘得我满眼都是那粉红的花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盛大的桃树林,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桃花雨。我兴奋不已,情不自禁地在一棵桃树下,突然收紧腰身,踮起脚尖,猛地旋转起来,然后又蓦地刹住,摆腿、收腹、塌腰、展手,完成了一个优美的舞蹈造型。飘飘洒洒的桃花落在我的头上,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展开的掌心里。我成了粉红花雨中一个婀娜的舞者。

明在旁边看得呆了,张着嘴巴不说话。

半晌,他才走过来,怯生生地问我:“你会跳舞?”

我很骄傲地点头:“对呀,我在学校学的!”

“你还会演戏?”他又盯着我问。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他露齿一笑,两个小酒窝陷了出来:“我看你就像李铁梅!”

说完,就嘻嘻笑着,转身往前走去了。

风依旧在吹,桃花依旧在落。

我跟在他后面,继续往前走去。

快要走出桃林时,我心里一动,朝头顶的枝头伸出手去。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又赶紧把手缩了回来。这时,走在前面的明,竟像我心里长出的一个影子,伸手完成了后面的动作:他从枝头摘下一枚桃花,回身递给我。

我看着他手里的桃花:“干啥?”

“你戴上这桃花,就比李铁梅还好看了!”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想摘桃花、想戴桃花?”

他笑着不说话,只是用漆黑的眼睛看我。那双黑幽幽的眼睛里,水波一样荡漾着少年的稚气,荡漾着少年的机智,还荡漾着少年说不清的温暖与柔情。我一下就掉了进去,仿佛掉进了春天的温泉里,浑身都暖和、酥软起来。

那天午后,我戴着明摘来的桃花,高高兴兴地进了村,高高兴兴地住进了“知青房”。

所谓“知青房”,就是村里为插队的知青特意修建的两间红砖房,一间作厨房,一间作卧室。明早就把那两间屋子打扫出来了,窗明几净的,显得非常清爽。我要打开行李铺床,他却搬来一把椅子说:“你走了很远的路,累了,先坐下歇歇吧。”

我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帮我铺床单、铺被子,然后又将网兜里的脸盆、毛巾、牙膏、牙刷,拿到厨房里去,摆放好。我愣愣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晃荡,他也不时回过头来,朝我露齿一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牙很白、很整齐,就像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白瓷块,在嘴里发亮。多懂事的少年,多贴心的小弟弟呀!我禁不住在心里赞叹,那股曾在桃花林里涌起过的暖流,又弥漫包围了我。

待一切安顿好后,已是黄昏时分,明就拍拍手,带着我往他家走去了。村里安排我在他家搭伙。他家就在“知青房”旁边,很近的,中间只隔了一道篱笆墙。那篱笆墙上,爬满了黄色的清明花,如同一盏盏燃起的小橘灯,在暮色中闪亮。

那天傍晚,我第一次见到了明的母亲,一个朴实的拴着蓝布围腰帕的中年妇女,正在厨房里默默地忙碌。我第一次走进了明的睡屋,看见了他贴在门背后的“李铁梅”:一个面庞圆润丰腴的女子,在胸前拉扯着一根漆黑的大辫子,竖眉、瞪眼、抿唇,作发狠状。眉宇间有股勃勃的英气,也有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女性魅力。

记得那天,我还特意走到门背后,跟“李铁梅”站在一起,做出同样的动作,让明来评论:我们谁更漂亮?

明羞羞一笑,把手撑在床沿上说:“你们……你们两个都漂亮。”

我不满意这个答案,故作生气地哼了一下鼻子。

明赶忙说:“你漂亮,你漂亮!你比李铁梅还漂亮!”

我这才放过他,跟着他去厨房吃饭了。

饭桌上,我没有见到明的父亲,但又不便多问,就埋着头扒饭。明不停地给我夹菜。虽然只是些农村里常见的煎海椒、煮白菜、炒土豆丝,我却吃得津津有味,比在城里吃我妈做的回锅肉还香。

明的母亲依旧不说话,只是拿眼睛不停地看我,还不停地去看给我夹菜的明。我发现,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隐隐的忧悒与不安。我不知道她为啥这样,是不欢迎我,还是嫌我在她家搭伙麻烦?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总之,那天晚上吃完饭后,我就怀着一种忐忑与狐疑,回到了隔着一道篱笆墙的知青房。

屋里悬空吊着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可能是农村小水电的缘故吧,昏黄地照射着四周的墙壁。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我听见有狗在村里闷闷地吼,还听见窗外的墙脚下,有小虫子在轻轻地唱。就在我昏乎乎即将睡着时,突然听见一阵亮堂堂的笛声,在静夜里吹响起来。我先还以为是在做梦,但睁开眼睛,倾耳一听,确实听见了真切的笛声。我这才清醒过来。我惊异不已:这桃花岛上,还有人会吹笛子

我翻身下床,走出屋去。我发现,那亮堂堂的笛声,铺展成了一条明亮亮的光河,在吸引着我往前走。不久,我就来到了渡口边。我惊奇地看见,一轮金黄的圆月挂在远处的东天上,将整个桃花河照射得金波粼粼、金光闪耀。在岸边高高翘起的船头上,一个少年正仰身躺着,躺在黄亮亮的月光里,横着一支笛子,在忘情地吹。他吹《东方红》,深沉而又舒展。他吹《大海航行靠舵手》,欢快而又热烈。整个桃花河,整个桃花岛,整个乡村的夜晚,都被他吹活了、吹亮了,吹得像一池春水,晃晃悠悠地闪耀着金色的波光。

我躲在暗香浮动的桃花林里,听得呆了、痴了。直到那少年吹累了,我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走到那高高翘起的船头上,挨着他躺下,轻声问道:“你的笛子吹得这么好,谁教你的?”

“我爸教的。”少年说。

我不觉想起了饭桌上的事,就问他:“你爸呢?吃饭的时候,怎么没见他呀?”

少年闷了一下,叹息似的说:“他死了。”

我一怔:“死了?怎么死的?”

少年侧过头去,望着桃花河,语调哀伤:“落进这河里,淹死了。”

“他不会游水吗?”我刨根问底。

少年摇头:“不。他水性好得很,一个猛子扎下去,能从河这边,扎到河那边。”

“那怎么又淹死了?”我还是不理解。

少年不说话,只是看着那满河闪耀的波光发呆。

我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就换了个话题:“你天天都来这里吹笛子吗?”

“不。我高兴了才吹。”

“今天你高兴吗?”

明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脸瞬间就红了,红得跟东天上那盘圆月一样,又大又亮。

我脸红没有,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拿过他手里的笛子,摩挲着看了起来。那是一支简易的竹笛,黄澄澄的,像搽了油一样。我还发现,笛子的吹孔旁边,刻了一只小虫子,圆圆的脑袋,细长的触须,还有两个肥壮的大腿,样子虽孔武,却小巧玲珑,极安详地卧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虫子,就问明。

明说:“我们乡下叫它叫鸡子。就是书上说的蟋蟀。”还给我讲了些叫鸡子的生活习性与可爱之处。

这下我明白了,这是乡间一种很弱小的虫子,总是在深夜或清晨的时刻,躲在草丛和露水里,精灵般地叽叽鸣叫。

“它们叫得很好听,就像唱歌一样。”明又说。

然后,就拿过笛子,再次吹奏起来。

笛声悠扬,河水欢畅,月亮像金子似的发光。我侧脸望着明,心里想:难道他也是这样一种乡间的小虫子吗?

暮色降临,桃花林里暗淡下来,我只得走进村去,找住宿了。

我心里最想住的地方,当然是明的农家乐。但我在村口转过一面紫荆屏风,突然望见那株高大熟悉的枫杨树,望见那道爬满黄色清明花的篱笆墙时,又止步了。我心里咚咚乱跳,脸也禁不住发烧起来。有几十年的光阴隔着,还有那件事在我们中间梗着,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样跟明见面,见了面,又该跟他说些什么。我还是怕见明。

就在我站在路中间踟蹰彷徨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子,从旁边的花树丛里闪了出来,笑嘻嘻地问我:“阿姨,您要住宿吗?”

我赶忙点头。

她走过来,热情地向我介绍:“我家还有空房子,都是按三星级标准装修的,一百二,三餐一宿,包你满意!”

我问她家在哪里。她回身指了指:“就在那株大树对面,很近的。”

我向前望了望,果然在“那株大树”对面,看见了一家被青翠的竹林簇拥的农家乐。我立马有了主意:既然不便住到明的农家乐里去,那就住在他对面吧。

我拉拉头上的遮阳帽,又把脸上的太阳镜往上抬了抬,跟着那女子,往前走去了。

确是一家清爽整洁的农家乐,房子修得跟小别墅一样,底楼搞接待和餐饮,二楼搞住宿。庭院里还摆了一些花草和盆景。我满意地点点头,快步向楼上走去。就在这时,一个坐在楼道边打瞌睡的老太婆,突然睁开眼来,懵懵懂懂地问:“哪个?”

女子走上去,对着老人的耳朵大声说:“奶奶,有人来住宿了。”

老人抬起一只手,竖在耳边:“你说啥?”

女子再次提高声音,凑近她耳朵大喊:“有人来住宿了!”

老人这才“哦哦”地点着头,双手撑着椅子,站了起来,却怎么也站不直,只得佝着腰、驼着背,像一张在土里没有插稳的犁似的,前后左右地摇晃。

我仔细看了一眼老人,不由得惊住了:这不是当年那个腿脚麻利、快言快语的张二婶吗?她怎么老成了这样?

老人咧着缺牙的嘴巴,朝我笑:“稀客,稀客。”竟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像是要拉我。

我赶紧逃也似的跑上了楼。我怕张二婶认出我来。

现在,我终于想起了,正是这个张二婶,在我插队到桃花岛的第二天晚上,就跑到知青房来看我了。那时的张二婶,只有三十多岁,人长得挺好看的,衣裳也穿得很周正、很干净,不像村里有些女人,穿得邋里邋遢的,还常常不把纽扣扣齐,时不时地露出半个奶子来,在人面前晃荡。张二婶对这些邋遢的女人颇为不屑,瘪着一张薄薄的嘴唇,对我说:“那些婆娘,懒得很,腌臜得很!”然后又扑哧一笑,贴近我,半掩着嘴巴,悄声说:“我在镇上读过初中。我跟你们城里女人一样,也戴有乳罩!”

我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她为啥要给我讲这样私密的事。见我惊疑不已,以为我不信她的话,就捉起我的手,要我去摸她的胸脯。我吓了一跳,脸上烫烫的,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女人的胸脯,是随便能摸的吗?即使同为女人,也不能这样呀!

第二天上午,生产队长派活,张二婶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主动要求带我,去给抽穗扬花的麦田灌水。还好,她没有再讲乳罩的事,只是在挖水口的时候,抬起眼来问我:“你在明娃他家搭伙怎么样?那个婆娘是不是给你做脸色的?”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婆娘”,就是明的母亲。我很是惊异,问她:“你怎么知道?”

她哼了一声,薄薄的嘴唇又瘪了起来:“她被蛇咬过。”

我吃了一惊:“被蛇咬过?咬得严重吗?”

她扑哧又笑了,说:“我打个比方。”

我这才想起,她曾读过初中,说话自然跟村里别的女人不一样。

随后,这个能打比方的张二婶,就拄着锄把站在田埂上,给我讲起了明的父亲,那个落在桃花河里淹死的男人。

明的父亲叫春海,是村里唯一的高中毕业生,一回桃花岛,就当了生产队的会计,人也长得很白净、很清秀,说话细声细气,文绉绉的,一点不像村里的其他男人,满嘴跑牲口、喷粗话,还高喉咙大嗓子的,像在吼,像在跟人吵架。所以,村里来了蹲点的工作队,总是安排在他家搭伙,晚上需要留宿,还安排在他家住。后来,又有城里的知青来桃花岛插队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村里就在他家附近,修了两间红砖房,让知青住,但一天三顿饭,还是在他家搭伙。头两个知青都是男娃娃,什么事也没发生,可第三个知青,却是个女娃娃,长得很洋气,很漂亮的,这就出事了。究竟出了什么事,村里人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发觉春海老是在嫌弃他婆娘,不是嫌弃她饭没做好,就是嫌弃她菜炒得不好吃。还经常看见他婆娘偷偷躲在厨房里头,扯起围腰帕,揩眼泪。另有一桩事情,也让村里人觉得奇怪:那个女知青在他家吃了饭后,回到旁边的红砖房去睡觉,春海就搬出一把椅子来,坐在院坝里吹笛子。一声又一声地吹,不歇气地吹,吹得整个桃花岛都没了一丝杂音,连狗都不叫了、猪都不哼了,竖起大大小小的耳朵,听他吹笛子。只要那个女知青屋里的灯不熄,他就一直吹下去。那个女知青屋里的灯熄了,他才将横在嘴上的笛子拿下来,握在手里,使劲地朝地下甩着。把里面的口水甩出去了,他又扯起袖头去擦笛管。擦干净之后,他才搬起椅子,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地回屋去睡觉了。

这样过了大半年,春海突然就在桃花河里淹死了。究竟是怎么淹死的,村里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只记得那是农历七月的一个大热天,大伙儿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在地里收谷子,忙了一上午,都回家去吃饭了,有的还躺在凉席上,睡起了午觉。可就在这时,有人听见那女知青从河边上噼里啪啦地跑了回来,哭兮烂流地大喊:“快来人呀!春海被水冲走了!快来人呀!春海被水冲走了!”大伙儿跑出屋子一看,只见那女知青站在村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恐惧模样,身上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一条短裤衩,浑身都湿漉漉的,就连头发尖尖上都在滴水。大伙儿慌忙往河边跑去,结果啥也没看见,就赶紧往下游撵去。直到撵出四五里路,才在一个水电站的起水口,发现春海,匍匐在水面上,正被落入水中的闸板挡着。大伙儿赶忙趴在水闸上,伸手拉起春海,可人已上了土色,早没气了。

大伙儿将死去的春海抬回村里,围着他发青发白的尸体,七嘴八舌地议论:春海那么好的水性,怎么会落进桃花河里淹死呢?有人想到了那个惊慌呼救的女知青,就跑到红砖房去问她:究竟出了什么事?春海是怎么淹死的?可女知青不说话,只是趴在床上哭。人们问得愈紧,她就哭得愈凶,把绣着两朵桃花的枕头都哭湿了。大伙儿找不到答案,又跑到隔壁去,问春海的老婆。那女人竟像女知青一样,只哭不说,哭得瘫在椅子上,都快背过气了。

这样,春海的死,就成了难解的谜。村里人只得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想象,胡乱猜测起来。有人说,肯定是女知青去河里洗澡,不谙水性,被水冲走了,春海为了救她,才淹死的。旁边就有人嘻嘻地笑,说,说不定是两人一起下河洗澡哩!这就有了暧昧的意思,引导别人朝别的方向想了。比如:女知青在春海家搭伙,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吃饭,会不会眉来眼去的,早就有了意思呢?又比如:春海吃了晚饭后,搬一把椅子,在院坝里吹笛子,他只是吹笛子吗?会不会深更半夜的时候,偷偷摸到女知青的屋里去呢?总之是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难听了,以至于公社都派人跑到桃花岛来,叫大家不要乱说,不要把春海跟女知青扯到一起!结果春海下葬没几天,女知青的父母就从城里气鼓鼓地赶了来,气鼓鼓地把她接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当时也听得一头雾水,就站在田埂上,追着张二婶问:春海究竟是怎么死的?

张二婶薄薄的嘴唇突然瘪了起来,紧绷着,像是要吐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可她瘪了半晌,终究还是放松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怪只怪,他去城里读过高中。”

我听不懂她的话,就继续追着问。不想张二婶却火了,瞪我一眼,恨声说:“他活该,该他死!”说完,就扛起锄头,转身走了。

我站在绿油油的麦地里,望着张二婶怒气冲冲的背影发呆。我不明白她为啥会突然变脸,又突然发火,说那“该他死”的话?

直到几天之后,我才从别的女人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春海当年从县城高中毕业回到桃花岛时,张二婶正好从镇上初中毕业,也回到了桃花岛。她很喜欢春海,认为她和春海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于是就托村里一个大嫂,悄悄去给春海带话:两人可不可以处个对象?不料春海却看不上她,说她从小就牙尖舌怪的,爱搬弄是非,是个不好伺候的角色,很果断地拒绝了。她气得在自己睡房里呜呜呜地哭了半天,父母来叫吃饭,她也不下床,双手死死地抱着枕头,双脚狠狠地踢着床板。后来,春海就跟外乡一个朴实贤惠的女子结了婚。张二婶就此便恨上了春海,也恨上了他刚过门的女人。

我终于明白了张二婶的心思,明白了她对春海及他老婆的态度。我在心里感叹:这桃花岛上的男人和女人,磕磕绊绊的,不简单哪!

我特意选了一间对着枫杨树的屋子,住了下来。

安顿好后,我就走出屋去,站到阳台上,朝对面观望。

虽然已是黄昏时分,但我依旧戴着那顶宽大的遮阳帽和那副深色的太阳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我想看见明,却不想他看见我,更不愿他认出我来。

结果在阳台上站了半个多小时,我都没有看见明,只看见那挂着“城里的铃”的牌匾下,有游客在进进出出,还看见那牵着彩色布条、拉着星星灯的院子里,有几个扎着粉红印花头巾、拴着天蓝色印花围腰帕的女人在忙碌,不是在接待游客,就是在给游客端茶送水。

一阵河风吹来,对面的院落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缥缥缈缈的,很是清亮,很是悦耳。我仔细搜寻了一下,却没有找到那声音的出处,更没弄明白,那声音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我有些怅然和失落,好像明在故意怠慢我。

我怀着一丝丝儿幽怨,回到房里,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吊灯发呆。

我发现,现实中的明,离我很远,很模糊,但记忆里的那个明,却离我很近,很清晰。

记得在渡口的月夜之后,我再次听见明吹笛子,已是另一个月圆之夜了。那时,整个桃花岛都进入了忙碌的麦收季节。对了,农村里的人,都把这时节叫作“大战红五月”。所谓“大战”,就是要尽快地把麦子收起来,尽快地把秧苗插下去。为了这两个快,生产队就安排大伙儿,把地里成熟的麦子一窝蜂地收起来,搬回公房前的晒坝里,一垛一垛地码着。然后,人们就在白天,风风火火地在田里插秧,吃了晚饭后,又风风火火地集中到晒坝里,高挑着一盏盏马灯,围着一块块绑在高板凳上的石磨盘,砰砰砰地打着麦子。明是村里的小艄公,白天在桃花河里撑船,晚上没事干了,生产队就安排他在人们散去后,看场,也就是守着那些没有打完的麦垛子,不让人偷去了。这事很轻松,却有些冷清、寂寞。一天晚上,我打完麦子,回到红砖房里冲了凉,不觉想起孤零零看场的明来,就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嚼着母亲给我寄来的水果糖,去看他了。如同在渡口的那个夜晚,我即时被打麦场上温馨瑰丽的场景惊呆了:一片黄亮亮的月光中,明躺在一面城墙似的麦垛子上,跷着二郎腿,悠悠然然地吹着笛子。这次他没有吹《东方红》,也没有吹《大海航行靠舵手》,究竟吹的什么,我听了许久,都没有听出来,只觉得那曲调很欢快、很明朗,就像桃花河里的一片亮水,载着粉红的桃花瓣,唱着歌跳着舞,愉悦地流淌。

我在麦垛子下轻轻地叫了声:“明。”

明停止吹奏,转过脸来,向我招手。他的脸庞,也像天上的月亮,黄铮铮、亮堂堂的。

我踩着一条捆着磨盘的高板凳,爬上麦垛子,跟他并肩躺在一起。

“你刚才吹的是什么?那么好听。”我扭头问他。

他露齿一笑,嘴角两边又陷出了那对小酒窝:“《春江花月夜》,是一支古曲。”

我怔了一下:“也是你爸教的?”

他点头:“我到镇上去读初中那年,他教我的。”

我还要再问下去,他却呼呼呼地翕动起鼻子来,惊异地问我:“什么东西?这么香?”

我脸上有些发烫,说:“我出门的时候,搽了一点百雀羚。”

他又呼呼呼地吸了几下鼻子,摇头说:“不对,百雀羚的香气我闻过,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我问他。

他凝神想了想,说:“热烘烘,甜丝丝的,有点像苹果的味道。”

我也像他那样,呼呼呼地翕动着鼻子,低头在自己身上嗅了起来。嗅了片刻,我抬头说:“没有啊,我只闻到百雀羚的味道。”

他不甘心,就撑起上半身,凑近我,仔细地嗅着。

他先嗅我的手臂,接着又嗅我的肩膀,最后竟嗅到了我的脖子上。

他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热气,像虫子似的在我身上爬着。

我心里颤了一下,赶紧推开他:“别闻了!你闻得人家痒酥酥的,怪难受!”

他大笑起来,指着我的嘴巴说:“对了,我闻出来了!不是你身上的味道,是你嘴里的香气!”

我这才想起,出门的时候,我吃过我妈寄来的水果糖。“这有啥稀罕的?不就是水果糖的味道吗?”我说。

他竟呆住了:“这就是水果糖的味道?”

我点头:“是呀。你没吃过?”

他怅怅地摇头,红着脸说:“没吃过,只听我爸说过。说那水果糖好吃得很,还有花花绿绿的糖纸裹着。把那糖纸蒙在眼睛上,看天,天就变了,看地,地也变了。总之花花绿绿的,好看得很!”

我不觉想起小时候,蒙着糖纸东看西看的情景。我后悔起来。我已将那一大包来自城里的水果糖吃完了,怎么就没想到给明一颗呢?

这时的明,像着魔似的,还在琢磨和回味那水果糖的味道,一副陶然心醉的样子:“热烘烘的,甜丝丝的,真香,真好闻哪!”

我禁不住拉了他一把:“你觉得好闻,就使劲闻吧!”然后就张大嘴巴,等他凑过来。

他半边身子压住我,却没有将嘴巴伸过来。我发现,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紧绷绷的,像一坨铁。

我问他:“咋啦?”

他僵硬着不说话,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样子。

我又拉他。

他却拂开我的手,突然抽开身去,慌慌张张地溜下了麦垛子。

我愣住了,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他已不是小娃娃了,他已是一个能在桃花河里撑船挣工分的小男人了!

我想着他硬邦邦的身体,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咚咚乱跳,躺在麦垛子上,不敢动了。

空旷无边的天幕上,也只剩下那轮金黄的圆月亮了。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小男人,在经历了此番碰触与尴尬后,竟跟我疏远起来。在他家吃饭,他再也不给我夹菜了。甚至都不看我,闷着头唰唰唰地扒饭,几刨三下,就扒完了,丢下碗筷就走了。可第二天早上,我扛着锄头去地里劳动,他扛着竹竿去河里撑船,他又躲在篱笆墙后面,偷偷地看我,漆黑的眼珠里,像长出了尖利的爪子,在我身上狠狠地抓着、挠着、撕着、扯着,那样子恨不得把我撕开了、抓碎了,一口吞了似的!

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饥渴,看到了一种贪婪,还看出了一丝很复杂的恨意。

我惶惶不安,却又茫然无措。

就这样僵持到了秋天。生产队把他从河边调回来,安排他跟我一起,在黄熟的稻田里选种子。往昔,只要有共同劳动的机会,他总要想方设法挨近我,就是有地邻嫂子笑他,说他是我的跟班儿狗,他也不怕,就那么腼腆地红着脸,陷出两个小酒窝来,朝我笑。我特别喜欢他这种乖巧的模样,我也真心地把他看作了小弟弟。但这次,小弟弟长大了,再也不跟我挨近了。我背着背篓下了田,他却背着背篓,跑到田地的另一头去了。田野开阔,黄绿间杂的稻田连缀着,像一张巨大的毯子,肆意铺展。天上有几只鸟儿飞过,叽叽喳喳的,像在相互打趣、吵闹。可明却远在田地那头,闷着头选种,看都不看我。

我心里怅怅的,有些空落。

半途爬上田坎,坐在水沟边上休息,他也离我远远的,还把头扭向一边,装着去看别处。我生气了,跑过去,拉扯着他的肩膀问:“我啥事得罪你了?你对我这样?”

他猛地晃荡了一下肩膀,把我的手撞开了,惊叫道:“你别碰我!你走远点!”

见我不走,他就腾地站起身来,拖着背篓,跑到更远的地方去坐着了。坐下后,又像是要发泄似的,扯起沟边的一棵狗尾巴草来,在手里狠狠地掐着、扯着,竟把那棵狗尾巴草,掐扯得寸寸断落,掉入脚下的水沟里。

我自讨没趣,只得一个人闷闷地下到田里,接着选起稻种来。可我蓦然回首,却发现明在伸长颈子看我,目光热切、贪婪,像夏日天边的火烧云一样,腾腾地蹿出光焰,那炽烈凶猛的样子,恨不得把我身上的衣裳全都烧穿烧毁似的!

我惊呆了。我过去只在书上看过,说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变幻莫测。可少年的心呢?会不会比少女的心、秋天的云,还要难以猜测?难以把握?

这天,我心里异常郁闷,一直气鼓鼓地在田里选着稻种,竟让锯齿般锋利的稻叶,划伤了手指,流了很多血。

我把这一切,全都归咎于明。我也恨起他来了。

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十来天,就发生了那件事。我连恨的机会都没有了。我心里只有痛,痛得心都摔成了八瓣,想揽、想捧,都揽不起来、捧不起来了……

次日,我早早起床,站到张二婶家的阳台上,继续观望。

春天的阳光照亮了村庄。栽满花草的村道两边的农家乐里,走出不少游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说着笑着,不是去村外的桃花林里散步,就是到村里的文化广场健身了。

只有我,戴着宽大的遮阳帽和深色的太阳镜,独自站在二楼上,动也不动。

第一天很快过去,我没有看见明在他的农家乐里出现。

第二天就过得慢了,我还是没有看见他一丝丝影子。只在河风吹起的时候,隐约听见对面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但我依然没有找到那声音的出处,没有弄明白,那声音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

到了第三天,我站在阳台上发呆发痴的样子,引起了张二婶的孙女,也就是那天引我来住宿的年轻女子的注意。她上楼来了,轻轻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小心翼翼地问我:“阿姨,你站在这里看啥子?”

我也有些绷不住了,就假装好奇,指着对面的院子问:“那个农家乐的名字好怪哦,明明开在乡下,怎么又叫‘城里的铃’呢?”

女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

“啥意思?”我装着不懂。

女子又摇头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奶奶知根知底,你可以去问她。”

我叹了口气,苦涩地笑。我自己的事,还用得着去问别人吗?

但我还是放不下,急于想知道明的现状,就接着问那女子:“对面人来人去的,生意那么忙,怎么不见老板出面呢?”

女子又是一笑:“人家早当跷脚老板了,把生意包给外人做了,还出面干啥呀?”

我怔了一下:“包给外人了?他家里没人了么?”

“他妈早死了,他又没结婚,老光棍一个,有啥人啊!”

这话把我彻底惊住了,仿佛一把刀子,猛地插进了我心里。我浑身哆嗦着,好像就要迸出血来了。我猛地拉起女子的手,怒冲冲地问:“他没结婚?他为啥不结婚?!”

女子的眼睛突然瞪大了,莫名地惊惧地望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忙放开女子的手,掩饰道:“没啥,没啥。我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女子惶然地点着头,赶紧缩回手去,转身离开了。

女子一走,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流得酸辛,流得痛苦,流得比当年的桃花河水还要泛滥、还要汹涌。四十多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再也挡不住了,泥沙俱下般地奔涌到了我眼前。

那时,桃花岛上的稻谷已经熟透了,开始收割了。我不知道割谷子是一桩苦活、累活,就自告奋勇地跟着张二婶她们那班壮劳力,拿着镰刀下了田,跟她们拼着割起谷子来。结果还没干到中午,我的右掌心里就打满了血泡,痛得龇牙咧嘴的,咝咝咝地吸气。张二婶走过来,捧起我的手掌看了一下,责怪道:“你一个城里女子,细皮嫩肉的,跟我们较啥劲呀?”我问她:“你的手咋不起泡呢?”张二婶瘪着嘴笑:“我一个农村人,粗皮老茧的,你能比?”可我不服气,下午又接着跟她们割起了谷子。这下糟了,还没割到长长的田地尽头,我就累得浑身酸痛,腰杆都快断了,整个人崩溃似的软下去,四仰八叉地倒在了田野里。张二婶走过来,踢我一下:“女娃子家家的,咋这样躺着?”我赶紧侧着身子,把两腿闭拢了,朝着张二婶傻傻地笑。张二婶叹口气,摇摇头,捏着镰刀,去帮我割剩余的谷子了。

傍晚收工,我昏昏戳戳地回了红砖房。我趴伏在软绵绵的被子上,很快就睡着了。睡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揉着眼睛起了床,拖着疲软的身子去明家时,他母亲已经吃过饭了。我的饭,在锅里热着。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就要了一桶热水,打算提回去洗个澡。出门的时候,我发现明不在,顺便问了他母亲一句:“明呢?”他母亲说:“提着马灯去河边了,有人要出岛。”

就这样,我提着那桶热水,回到了红砖房。我别上门,从隔壁的小厨房里取来一个大木盆,放在屋中间,倒入热水,脱下汗腻腻的衣服,坐了进去。我一下就被满盈盈的热水包围了。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服和战栗。我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捧起热水,不停地往身上浇着,仔细地清洗着平坦的腹部,怜惜地揉搓着浑圆的乳房。我发现,我的乳房,比在城里读书的时候,更大更坚挺了。

我脸上火辣辣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就在这时,村子里突然响起了几声凶猛的狗叫。我哆嗦了一下,赶紧往四周望去,竟然在后墙上,看见一小段窄窄的砖缝被掏空了,里面嵌着一双贼亮的眼睛!我吓得哇地从木盆里站起来,赶忙拉起被单裹住身子,抽开门栓跑了出去。我站在屋檐下,跺着脚,号啕大哭。我的哭声引来了明的母亲和住在对面的张二婶。她们惊慌地问我:“咋啦?咋啦?”我浑身发抖,指着屋后说:“有人……有人在后面,偷……偷看我洗澡!”张二婶骂了一句“狗日的”,撒腿就往屋后跑。明的母亲则抱住我,安慰说:“别怕,别哭。别怕,别哭。”不多时刻,张二婶就从屋后回来了,摊着两手说:“没有人呀。你是不是看花眼了?”我赶忙带着她们进屋去,指给她们看了那道被掏空的砖缝。张二婶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变得阴沉沉恶煞煞的,咬牙切齿地骂:“哪个不要脸的哦,干这龌龊、腌臜的事!”明的母亲想了想,迟疑地说:“该不是那几个单身汉吧?”张二婶盯她一眼,啥也没说,就跑去找生产队长了。

生产队长急匆匆地赶了来,看了后墙上那道掏空的砖缝后,不由气得跺脚:“我们桃花岛上的男人,咋变成了这样哦?”然后又发狠说:“这次查出来是哪个干的,我立马就把他押到公社去,坐学习班!”

结果查了大半夜,都没查出是谁干的。那几个被重点怀疑的单身汉,都能说出自己上半夜在干什么,还都找到了证明人。一直闹腾到月明星稀,生产队长才无可奈何地招呼大伙儿回去睡觉,说明天一早还要下田,还要去割谷子、打谷子呢!村里这才安静下来,人不吵,狗不叫了。可我再也不敢一个人在红砖房里睡了。明的母亲就抱着一个枕头、一床被子,过来陪我。她用一些烂布条,把那道掏空的砖缝堵上了。记得她堵完砖缝后,还在拍着手嘀咕:“究竟是哪个缺德的干的呢?人人都有姐儿妹子呀!”

现在想来,我真希望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再也不要往前发展了。但事实就是事实,过往就是过往,任何人都无法回去阻止、回去改变的。

次日,天还灰蒙蒙的没有亮明白,红砖房外面就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还响起了人们愤愤的嚷嚷声。我和明的母亲赶忙起床,推开房门一看,只见张二婶带着生产队长和几个社员赶来了。张二婶刚一近前,就气汹汹地瞪着明的母亲问:“明呢?明在哪里?”

明的母亲往自家院子里望了望,说:“还在屋头睡觉吧。”

张二婶冷冷一笑,扭脸去看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手一挥:“去!去把那小杂种拉起来!”

那几个跟着的社员,吼一声,转身就往旁边的屋子奔去了。

明的母亲这才发觉不对,赶忙跑去拦阻那几个社员:“你们干啥?干啥呀?”

生产队长走过去,推开她:“昨晚干那坏事的,就是明!”

明的母亲怔了一下,立刻嚷叫起来:“咋是明?咋是明了?他昨晚去河边,给人撑船了!”

张二婶走上前,将背在身后的右手,挪到了胸前。她举起一支竹笛,阴沉沉地问:“你认得这个吗?”

明的母亲点头。

张二婶又问:“你知道它落在了哪里吗?”

明的母亲摇头。

张二婶瘪着薄薄的嘴唇,笑了起来,笑得嘎嘎嘎的,像鸭子在嚷闹,又像夜晚的竹林中怪鸟发出瘆人的鸣叫:“它落在红砖房后面!我今天早上把它捡回来了!”

明的母亲怔住了,呆呆地望着那支细长的竹笛,好像看见了一条毒蛇似的,眼里充满了惊悸、充满了恐惧。

这时,那几个社员已经闯进她家去,把明拉了起来,拖到了红砖房前的坝子里。

明的母亲摇摇晃晃地走上去,犹如一片轻飘的叶子,盯着明,眼巴巴地问:“娃娃,真……真是你?”

“不,不……”明慌张地摇头。

张二婶冲到他面前,扬着笛子说:“你把这东西都落下了,还说不是你?”

明望着笛子,脸色猛地就变了。先是涨得通红,显出一副惊愕的样子,接着就变得惨白了,像被人捉贼拿赃似的,充满了羞惭和痛苦。他垂下头去,将下巴埋到胸脯上,不说话了。

明的母亲一个踉跄,瘫坐在坝子里,拍打着冰凉的泥土,伤心地号啕:“娃娃,娃娃哩,你咋不学好,咋去干这种事呀?”

张二婶瘪着嘴,不屑地说:“有种赶种,无种不生!老子都那样,娃娃还能学好吗?”

生产队长挥手:“把他押到公社去!”

那几个社员便去推搡明。

我早被这一切惊得呆了,蒙了。直到看见他们要把明押走,我才清醒过来。我慌忙跑上去,拦着那几个社员,拖着哭腔央求道:“不,不要,不要……”

生产队长走过来,推开我:“我们桃花岛的事,你别管!再不整治整治,就有人要翻上天了!”说完,就亲自押着明,往村外走去了。

我浑身一软,也禁不住瘫坐在坝子里。我哇哇大哭。我哭得悲伤,哭得无奈,哭得心里像刀割似的尖锐地疼。我一边哭,一边朝着明的背影在心里大声喊:“明,明啊!你想看姐姐,你就给姐姐说呀,姐姐给你看呀!”

这时,明已走出篱笆墙,突然回过头来看我。我发现,他眼里泪蒙蒙的,有说不出的凄切,说不出的哀伤。还有,还有一种让我心碎欲裂的深深的歉疚和悔恨。

我的心,彻底被他复杂哀伤的眼神击碎了。我瘫在地上,像一堆被水泡散的泥,再也聚拢不起来,再也站立不起来了。

这天,我没有下地去割谷子,也没有到明家去搭伙。我躺在红砖房里,默默地流泪。我眼前老是晃动着明被捆走的情景,还有他那哀伤无助的凄切的眼神。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猛一下就把我和明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最后,我把这一切全都怪罪在了自己身上:是我的大惊小怪和大呼小叫,毁了明!我觉得,今后的岁月,我再也无法面对明,无法面对他母亲了,更无脸面在桃花岛上插队了。

次日天还未亮,我就捆起铺盖卷,偷偷溜出了红砖房。正是黎明前最为清冷的时刻,村子里黑黢黢的,听不见鸡鸣,也听不见狗叫,只听见一些秋虫,在路边的草丛里哀切地唱鸣。到了渡口,我看见那只弯翘的小船,孤寂地泊在河湾里,河水轻轻地拍打着船帮,也像那些秋虫一样,发出哀伤的回响。

我曾坐着这只船进岛,但此刻,却无人送我出岛了。

我心里涌出巨大的悲伤和痛楚。我流着泪,抚了抚那弯翘的船头,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河岸,往下走去了。直到走了五六里地,天都大亮了,我才过了桥,来到镇上,搭着班车,逃回了城里。

在家待了半月后,母亲前来帮我办了转插手续,将我送到城郊一个生产队去继续插队。那里有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母亲让他们看管、照顾我。

六七年后,我才招工回城,嫁给了母亲厂里的一个工人。但这人脾气不好,又老爱喝酒,我们经常吵嘴打架,没一天安宁过。女儿满三岁那年,我曾提出离婚,他却拿着菜刀威胁我,说我硬要跟他离婚,他就砍死我,再砍死自己,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我无可奈何,只得跟一个成天满嘴酒气、瞪着眼骂天骂地的男人鬼混。后来他得肝硬化死了,我才彻底解脱。但这时我已四十多岁,青春、年华和容貌,全都付之东流,一去不复返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想再掩藏自己了。我揭下头上的遮阳帽,取下脸上深色的太阳镜,径直下了楼。

院坝里,那个年轻女子正弯着腰,将嘴巴贴在张二婶耳边,悄声说着什么。张二婶似乎没有听明白她的话,懵懂地望着她,大声问:“你说啥?铃?啥子铃?”

见我下来,女子立刻就不说了,直起身,惊奇地看着我。年迈的张二婶则像一把弯弯的犁,插在院地里,张着缺牙的嘴巴,愣愣地望我,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

我不管她们祖孙俩是何反应,径自出了门,往对面的院子走去了。

刚进院门,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就迎上来,问我:“阿姨,你要吃饭还是要住宿?”

我昂着头,大声说:“我要见你们老板!”

旁边一个忙着的中年女人立刻走过来,笑着说:“大姐,我是这里的老板。”

我看着她,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你,是原来那个老板。”

女人也摇头,说:“对不起,他不见人。”

我想了想,再次大声说:“你去给他说,就说他城里的姐姐,来看他了!”

女人立刻瞪大了眼睛,指着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就是……那个城里的铃……铃大姐?”

我怔了一下:“你认识我?”

女人赶忙说:“不,不认识。我……我只听村里人,说……说过你。”

说罢,就赶紧转身,往后院跑去了,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不多时刻,一个清瘦的男人,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跑到连接前后院开着紫色花朵的藤架下面,蓦地站住了。他头上,已有了稀疏的白发,脸上也有了密集的皱纹。他的腰间,还缠着一张皮围裙,手里还捏着一把小刀子。但他只是望了我一眼,就浑身像筛糠似的,剧烈地颤抖起来,而他手里的小刀子,则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泪眼模糊,禁不住朝着他轻声唤道:“明,明……”

明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嘴唇也抖动起来,就那么抖抖索索地傻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刀剜般深深一痛。我走上去,拉住他的手。

“你老了,老了,明……”我看着他鬓边花白的头发,凄声说。

明满眼泪水地望着我,一副如梦似幻的样子,喃喃地说:“铃,铃,真是你,真是你吗?铃?”

我赶紧点头:“是我,是我。是你的铃姐,回来看你了!”

明嘴巴咧了咧,小孩似的哭了起来:“姐,姐呀!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也是,我也是哦。”我眼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了,唰唰唰地流了下来。

我回桃花岛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乡亲们从四面八方跑来看我了。

生产队长来了,他已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但身板还算硬朗,说话也像当年一样,高喉咙大嗓子的,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拉着我的手,呵呵呵地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喔!这些年,桃花岛搞乡村旅游,很多人家都开起了农家乐,发展变化大得很哪!你们这些知青娃娃呀,也该回来看看,回来看看你们的第二故乡喽!”仿佛我们是他们家里的儿女,已经走出去很久了,早该回来看看爹妈,回来走走亲戚了。

张二婶也由她孙女搀扶着,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好像忘了当年那桩不堪的旧事,一见我和明两眼红红的,满脸都是泪痕,就瘪着缺牙的嘴巴说:“哭啥呀?哭啥呀?这不是见着了吗?还哭啥呀?”

然后,就用她那双枯藤似的手,抓住我,瞪着旁边的明,告状一样,絮絮叨叨地说:“铃妹子呀,你不晓得哟,那些年,我给他说了好多女娃子,还把我娘家的亲侄女也拉来了,说给他,结果他全都看不起,硬是犟着不结婚。我晓得,他心头装着你、记着你。他心头有了你,还看得上周围团转哪个女娃子哟!”

我望着明笑,笑得很苦涩、很酸痛。

张二婶回过头去,朝她孙女喊:“憨女子,你还站着干啥子?赶紧去把你铃孃孃的东西拿过来,住到你明叔叔这边来呀!”

那女子脆脆地答应一声,赶忙跑去了。

张二婶又把我和明的手拉在一起,说:“几十年了,你们这个面见得不容易。你们赶快去屋里,好好说说话,好好说说话吧。”

于是就把我们往后院推去。那些来看我的乡亲还在后面跟着,她就转过身去,摊开两手,像赶鸡鸭一样挥动着,说:“咋都不长眼色呀?人家要说悄悄话,你们跟来干啥?回去,回去,都回去!”说得我脸上火辣辣的,不好意思起来。

就这样,我跟着四十多年未见的明,走进了他家后院。

后院满眼的葱绿和景色让我惊异不已。整个院坝里,都摆着桩头盆景,有紫薇编织的花瓶,有银杏的盘枝造型,还有一些金弹子制作的桩头,枝丫横斜,挂满了金黄的小果子。正是春日黄昏,满天的霞云恣肆地铺张着,将整个院子映射得光彩夺目、绚丽缤纷。

我指着那些整齐摆放的桩头盆景,问明:“这些都是你做的?”

明点头:“这些年,我一直躲在后院里,侍弄它们,养着它们。”接着,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怅怅地说,“没有它们陪着,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我心里刀绞般又是一痛。是啊,四十多年的单身岁月,那该是怎样漫长的孤独和寂寞啊!

可能是我的黯然神伤,让明感到了歉意吧,他拉住我的手说:“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你回来了,就啥都过去,啥都过去了。”说罢,就朝我笑了起来。那一口白牙,还像小时候一样,白瓷似的闪亮。那一对小酒窝,还像过去那样,在他嘴角两边,弯弯地浅浅地陷着。

然后,明就拉着我,进了他的“工作室”,说是要给我看一件他精心培育的“宝贝”。

在室中临窗的空地上,我看见了一个青花大瓷缸,里面栽着一株很奇怪的罗汉松,下半截没有枝叶,只有光滑的根茎,呈螺旋状,旋风般地往上卷去,到了半空,又突然长出一团密集的叶子来,郁郁葱葱地闪着绿光。在这团绿叶之上,又旁伸出一根粗大的枝条,斜斜向上,仿佛一个人伸出的手掌,托着一团新绿。

明指着那株罗汉松,笑眯眯地问我:“你看它像谁?”

我仔细打量着那风一般旋转上升的姿影,突然惊住了:“像我?”

明兴奋地点头:“对,就是你,就是当年在桃花林里跳舞的你!我十多年前就将它买回来了,一直伺候着它,养着它,让它慢慢长大。现在,它终于长大了,长成了我心中的模样,长成了你的模样!”

我怔怔地望着那株旋转跳舞的罗汉松,心里再一次疼痛起来,但却痛得欢欣,痛得愉悦,痛得像有一股温暖的水流,在心里汩汩地流淌。

“明……”我紧紧握住明的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最后,明把我带进了工作室旁边一间客房。房间布置得很温馨很优雅,窗台边、顶棚上,全都挂满了风铃。

明拂动着那些风铃,神色幽幽地说:“我过去想你的时候,就来这屋里,听风铃响。”

屋里即刻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有人在笑、在说话。

我望着那些叮当作响的风铃,整个人都像糖人一样,在他温暖的目光里融了,化了,散发出甜腻腻的芳香。

“我从来没有让人住过这间房!”明又说,两个酒窝陷了出来,一口白牙闪烁出动人的亮光。

我知道他心里蓄积的炽烈情感。我走过去,摸了摸床上整洁的被单,又摸了摸那对绣着鸳鸯的白枕头,一股舒爽的清香霎时进入我的鼻孔,浸入我的心底。我面红耳赤,心里咚咚乱跳。我禁不住回过身去,对明说:“你……你等一会儿再来吧。”

“干啥?”明怔怔地问。

我脸上像火烧似的,烫得都要破皮了,心里像有七八面鼓,在狂乱地敲着。我瞥他一眼,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上:“我……我要给你……给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说罢,我就慌忙转身,跑进了旁边的浴室里去。

外面阳光灿烂,浴室里温暖如春。

待我把自己洗干净,又精心打扮一番后,走出屋子,明却不见了。农家院里已经亮起了星星灯和各种色彩的灯光,像童话世界一样闪烁变幻。那个承包了农家乐的中年女人,跑来对我说:明去河边了。

就在这时,一阵亮堂堂的笛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屋子里的风铃,也摇曳着,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我站在后院里,痴痴地听着那笛声。我不知道此刻坐在河边上吹奏的明,横在嘴边的,是否还是当年那支竹笛。如果不是,他的新笛子上,是否还刻着纤弱细小的叫鸡子。如果不刻叫鸡子了,他又会刻什么?刻桃花?刻喜鹊?还是刻乡间最能用响亮的歌喉高声唱鸣的云雀子?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月夜,仿佛又看见少年的明,躺在高高翘起的船头上,在黄亮亮的月光里,忘情地吹着笛子。

乡村的夜晚,再次被他吹活了,吹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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